让我们来听一段唱词:“金乌东升玉兔坠,景阳钟三响把王催……”
戏剧舞台的错彩流金,还有古老唱腔,流动着历史的迷离感。悠悠然的西皮流水里,我们再换个角度,把李纯(唐宪宗)之死和台前幕后的悲喜人生、前因后果说一遍。
红氍毹上,七子八婿齐聚一堂,为贺寿。儿媳平公主自恃身份高贵,在寿筵上乱摆谱,把丈夫郭暧惹恼了。筵席散后,小夫妻房中口角。郭暧一气之下,借酒壮胆,打了平公主。娇生惯养的公主哪里肯罢休,连夜进宫告御状。消息传到郭子仪耳中。他连忙缚子请罪,跪倒在宫门外。没想到,宗(李豫)宽恕了郭暧,教育了公主,安抚了老臣――一出《打金枝》,包含了豪门秘辛、伦理意味、一波三折的情节和大团圆式的尾声。桃红配葱绿般俗不可耐的大结局呀,有中国人全部的人生幸福。所以,它久演不衰。
这出戏有另一个更喜庆的名字――《满床笏》。有时候,人们干脆把它叫做《富贵寿考》。因它写尽了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鼎盛家运。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描写贾府到清虚观打醮。一个程序是神前拈戏。抽签的结果,第一出是《斩白蛇》,写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最终问鼎的故事。第二出就是这《满床笏》。可惜,跟在后面的第三出是《南柯梦》。淳于棼梦游大槐安国,由极富极贵到家破势败,最后春梦乍醒,两手空空――连缀的三出戏,勾勒出由草莽到富贵,再盛极而衰的抛物线轨迹。听了这戏目后,贾母沉默了。谁说“颓运方至,变故渐多,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凭借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性所特有的直觉,享福人贾母不也意会到戏文后面所隐藏的全部命运意味。
当《满床笏》锣鼓渐歇,笙歌消散,平公主与郭暧的女儿郭氏娉娉袅袅,走上了舞台。
郭氏出阁的时候,丈夫李纯(唐宪宗)年方十六,还是广陵王。这门婚姻藏着那么一点儿不和谐。李纯是唐德宗(李适)的长孙、唐代宗的曾孙。郭氏的母亲平公主却是唐代宗的女儿,与唐德宗分属兄妹。从这一层血缘上讲,郭氏嫁给了从侄儿。那年,李纯已有了两个儿子:长子李宁,次子李宽。不过,两个孩子的生母都是身份低微的宫人。
三年后,这对少年夫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李宥(唐穆宗)。
今天,我们重翻那段历史的时候,不难发现:李宥柔弱、无能,年纪轻轻就风眩就床,缠绵病榻。无论体、魄,他都让精力过人的父亲失望。有人归咎于李纯和郭氏的不伦婚姻。其实,放眼上下三百年,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灵与肉的孱弱之于入主长安后的李唐皇室,一如血友病之于数个世纪后的欧洲诸王族。我们在唐高祖()身上见过;在唐高宗(李治)和他的儿子们身上,更为明显;还有唐肃宗(李亨)、唐代宗……一直到唐顺宗(李诵),他们的形象病态苍白。倒是李纯,还有他所极力效仿的()、()可以划入另类,是那些和峥嵘岁月联系在一起的名字。他们的刚猛有为,仿佛某种隐性基因的性状,在家族里隔(三或四)代遗传――也许李纯已了解到儿子的无能,就像大多数人在几年后所了解的那样。
李纯死后,服丧的李宥漫不经心,御临丹凤门楼,大摆乐舞和杂戏,在欢歌笑语中沉醉。谁会想到,父亲尸骨未寒,还摆放在太极宫清冷的大殿上。与冷淡的父子关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儿子对母亲却怀有深深的眷恋。每月望朔,李宥都不忘亲临郭氏居住的兴庆宫,行晨昏定省之礼。
把李宥的恋母和仇父联系起来,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俄狄浦斯。
在古老的希腊传说中,拉伊俄斯受到神谕警告:他的亲生骨肉长大后,会危及他的王位与生命。惊惶的底比斯国王偷偷找来一个猎人,让他偷偷杀死这个婴儿。可猎人动了恻隐之心,悄悄把婴儿丢弃在荒野。多年以后,拉伊俄斯在路上与一个年轻人为了点儿细故争斗起来。这位名叫俄狄浦斯的年轻人杀了他。底比斯人推举俄狄浦斯为新的国王。他的王后,就是拉伊俄斯的遗孀。从此,瘟疫和饥荒在底比斯大地上游荡。苦不堪言的底比斯人又一次想到了神。这一次,全知全能的神告诉他们:俄狄浦斯就是当年的弃婴。在无意中,儿子犯下了杀父娶母的罪行,引来了苍天的愤怒。痛苦的俄狄浦斯自抉双眼,离开底比斯,四处流浪……
弗洛伊德从索福克勒斯的这出经典悲剧中汲取灵感,将以本能冲动力为核心的一种恋母仇父称做“俄狄浦斯情结”。随着年龄增长,俄狄浦斯情结会逐渐被压抑、克服。只有在某些个体上,它会病态发展。病态俄狄浦斯情结患者多钟情于年纪比自己大的异性。这让我心头一跳:记忆中,李宥曾在命妇身上,找寻一种难以启齿的快乐。
我们可不可以下结论:元和宫变就是索福克勒斯悲剧的中国版本?
我不太肯定。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方法依赖于尽可能丰富、真实并且是晦秘的细节。这正是有着诸多避讳的中国史书无法提供的。文字的过分简陋,使我们无法运用精神分析工具,来解析李宥不醒的噩梦,还有醒后梦魇般的生活。
比起藏在灵魂底层的俄狄浦斯情结,利害关系似乎更具有解释力。在我看来,记载元和宫变那一页纸张的反面,写着的《麦克白》,而不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
我在前面说过,史书对元和宫变着墨不多。我们无从想象它的细节,更谈不上真切地体会悲伤氛围。《麦克白》也许可以弥补这个缺憾。
我愿意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阅莎翁的剧本。我甚至幻想有一天,坐在舞台下,欣赏中国人在的舞台背景中,把这出经典戏剧重新演绎一遍。
如果你对元和宫变缺乏感性的认识,那就和我一样,把《麦克白》从头读起。在我看来,《麦克白》就是一部改写过的元和宫变,其戏剧张力又正好是新、旧唐书所缺少的。中国史书的遮遮掩掩,使我们无从了解李宥的内心活动。但是,麦克白的饰演者把一个弑君者的恐慌与虚弱演绎得淋漓尽致,使我们可以在一个很近很近的距离来观察弑君者。借用这出西方的经典戏剧,让我把元和宫变的细节一一地补上。
悲剧揭幕于元和四年。那一年,李纯册封长子邓王李宁为太子。
遂王李宥默然地看着长兄搬进东宫。年轻的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失意的滋味。就在几天前,李宥还天真地以为,凭借母亲的原配身份和显赫家世,自己能顺利成为帝国的储君。可是,一道册封李宁为太子的诏书把他从梦中惊醒。李宥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院落。
整个长安城就是一个院落,一个由大小院落组成的封闭院落。如所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如今,构建起长安的脉络不再是沟通南北的路,而是阡陌纵横的墙。一堵墙就是千重万重山。被分割出来的院落看上去面目划一,分不清,辨不明,可又是各有各的风格,让人摸不着门槛,不得门径而入,油然而生“侯门一入深似海”的感触来――长安的院落是一个又一个的矩形,大的套着小的,小的集合成大的,在大大小小的院落外还套着更大的,坊墙纵横交错,分出长安的坊和市。畦分棋布的坊外面,围着属于整个长安的墙,实实在在地圈起了一个王朝的心。
十六宅是万千院落中很特别的一个。那里蛰居着唐代诸王。李宥的院落是十六宅中的一小格。
当年,还是临淄王的唐玄宗出入长安,结交豪杰,显露峥嵘于变幻的风云中。登上皇位后,他却比任何人更害怕子孙也仿效他的故智。在安国寺东附苑城,唐玄宗划出了一片地,建起十六宅,把十个儿子锁进深院。后来又有六王就封入宅。皇子们曾是何等风流:在万里江山驰骋、玄武门下弯弓,围攻过大明宫、杀死过武家和韦家的阴险人物……现在,他们却被禁锢在长安城东北角不大的一片地方。手举银船杯,高喊“曾祖天子、祖天子”的豪迈渐渐成为传说。这片被称为十六宅的院落楼台逶迤,飞檐相接。毗邻的东城墙有两层,中间的夹道静谧无人。经过狭长的夹道,皇子们不用假道长安闹市,就可以进出大明宫,向父皇请安。
面对他们,皇帝的心情是复杂的。很多的皇子意味着很多选择和希望,可同时意味着更多的纷扰和威胁。朱门深锁的十六宅为这对矛盾提供了折中方案:它使众多的皇子有了栖身之所,同时又用禁锢来消除他们的威胁――这就决定了十六宅生活的基本形态。
十六宅的生活是安逸的,也很平淡,甚至是边缘化的,尽管大明宫就在不远的地方。除了那沟壑般的夹道外,就只有壁垒森严的高墙来为连天的屋宇断行、断句,一笔一画,很认真地割裂了连绵起伏的屋脊瓦楞,还有密密匝匝的瓦。如果能揭开连云华第的屋顶,俯瞰十六宅,我们将看到一个蚁穴一样的空间。每个院落,甚至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是雷同的。如蚁的人在里面忙碌着,周而复始,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忙碌。生活就剩下一无目的的消磨。白纸一样没有内容的生活,就是李宥在十六宅里的苍凉年月――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很快就要满十六岁了。
“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李宥站在门前石阶上,呆呆地看着院落上方的一方。“细雨轻寒花落时”,檐下双飞的燕子牵引着忧郁的目光,飞向龙首塬上的嵯峨宫阙。李宥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大明宫是如此近切,又是如此遥远。长长地太息了一声,他带着无限落寞的表情转回房内,沮丧地跌坐在榻上:这又将是一个难挨的漫长白昼。
李宥的眼前晃动着古行宫里白头宫女的身影。她们日复一日,枯坐在布满苔色与蛛丝的清冷角落,絮絮叨叨地聊着盛唐的旖旎风情。肮脏的裙裾、枯槁的脸庞,还有慢慢褪色的记忆。《上阳白发人》的诗句在空洞洞的心底响起:
……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
诸王在合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
隋炀枝条袭封邑,肃宗血胤无官位。
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
元稹是李宥最喜爱的诗人。在他笔下,皇子皇孙和深宫老去的红颜一样,是被命运遗弃在宫廷的可怜人,注定要在世间最华丽的地方等待最黯淡的死亡。李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也许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悲剧。
就在这时候,李宥的心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一点儿声音?不可捉摸的声音,细碎到难以辨认。他带着狐疑的表情,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的人。眉黛唇朱的侍女紧紧抿着樱唇,表情漠然地盯着垂地的帷幕发呆,没有一点窃窃私语的迹象。
也许是听错了,要不就是耳鸣。李宥不无悻悻地想,难道自己未老先衰了?就在这时,如雨如滴的声音又一次触动了耳膜。目光还没有离开侍女的红唇。他很肯定,不是她们在絮叨。相反,她们吹气如兰,依然妨碍了李宥倾听那神秘的声音。李宥挥了挥手,要侍女们离开。
当艳丽衣角在门口一晃消失后,玉扃又重新掩上。李宥从榻上一跃而起,在空旷的殿内找寻声音的来源。每一道帷幕后面空空如也,矮橱里藏不了人,房梁上除了尘埃什么也没有,连结网的蜘蛛也不曾见。李宥疑惑地停下了自己逡巡的脚步。步声停止的时候,柔糯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是三个声音。是的,李宥很肯定。像女巫一样柔媚而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在耳畔次第回响――
第一个声音对他说:“祝福你,遂王殿下!”
第二个声音对他说:“祝福你,太子殿下!”
第三个声音则说:“祝福你,未来的君王!”
那是只有李宥才能听见的声音。在独处的寂寥时分,他听到如鬼如巫的祝福。它来自内心的最深处,来自他的血液。在那片邪恶的血色森林里,苏格兰大将麦克白和女巫们偶然邂逅。李宥没有去过那阴沉沉的血色森林。可在任何一个角落里,他都能听见来自自己血液的诱惑。蛛网一样密布的血管,就是一片隐藏着欲望之巫的血色森林。可李宥只能理解第一个祝福。没错,他就是遂王,十六宅众多亲王中的寻常一位。
第二个祝福让他困惑不已。他伸出手掌,惴惴然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是在说我么?我还有机会当上太子……
机会真的还有。那时阳光依旧,却注定跟着一连串落雨的天。
苍天并不眷顾“词尚经雅,动皆中礼”的皇长子李宁。册立太子的仪式最初选在孟夏季节进行――那是长安一年中最明媚的时节了:九城沁绿,肥厚的叶掌撑出层层叠叠的生意,将翳然气象掩盖得一点不露,仕女们心情愉快地往来于青鸦鸦的季节里,笑着、闹着,揣摩着盛典的每一个细节,并在若干年后把每一个细节都羼入她们青涩的回忆――不带有灰黑的情景在记忆中已越来越少了。然而,在不期而至的缠绵雨水里,什么都湿透了。在随后数月内,铅灰的雨云封锁着帝京的天空。仪式推迟到孟秋,又因同样的原因推迟到十月。这时已到颓废的冬天。经过了长逾六个月的宕延,从上到下,包括李纯本人都是带着应付的心态,在如期而至的凛冽寒风中履行完繁琐的仪式。
让人厌倦的雨,暗示了苍天的旨意。两年又两个月后,李宁薨殁了。国典中没有太子丧仪,权摄太常博士的国子司业自创了一套繁琐的仪注。隆重得异乎寻常的葬礼寄托了李纯的丧子之痛,还是哀悼他自己的身不由己,就不得而知了。葬礼也意味着,角逐在李宁的两个弟弟之间展开了。
李纯又面临着一次新的选择。
“母以子贵”和“子以母贵”是法则的两面。李宽的生母只是掖庭宫内一个甚至连姓氏都不为人所知晓的宫女。她低微的身份是李宽入主东宫的巨大障碍。郭氏就不同了。任何一本史书在提到她的时候,都不忘强调门第。
郭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高第士族。安史之乱前,郭子仪不过是北疆众将中的寻常一员。如果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动乱,他很快就要无荣无辱地结束戎马生涯。可是,渔阳鼙鼓改变了这一切。东北的精锐叛乱了,西北的精锐在潼关前几乎覆没,朔方军成了王朝硕果仅存的擎天柱石。在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他们的统帅郭子仪扮演了挽狂澜于既倒的伟大角色,也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了《满床笏》的全盛光景。
可是,李纯不喜欢郭氏。
立李宁为太子的时候,李纯的表面理由是立嫡以长。蕴藏的一句潜台词是:在后宫中,贵妃郭氏没有什么特殊地位。她的儿子遂王李宥不能“子凭母贵”。为什么郭氏以原配身份,却始终无法晋位为后呢?新、旧唐书告诉我们,李纯好色。他担心郭氏利用中宫的权威,钳掣自己征歌选色、寻欢作乐――这至少是片面的。像李纯这样一位强势人物,小心提防着在自己的后宫出现同样强势的女性。
一百多年前,太白金星昼现长安。懦弱的儿子们,谁都没有能阻止(武)从垂帘听政到君临天下。李纯若有所思地看着精明的郭氏和无能的李宥,这样一对母子会重演百余年前那一段“牝鸡司晨,唯家之索”的不堪往事么?选择这样一位皇后,选择这样一位太子,无疑是把王朝的命运又一次交给上苍。
今天,李纯抬头仰望苍穹,想看看象征“女主天下”的星象是否又在天幕下隐约可见。可他只看见满天星斗。不称职的钦天监连一个适合册立太子的时间都找不准,又怎能指望他们像李淳风一样领悟上天的安排。彷徨的李纯勉强同意立李宥为太子。
“祝福你,太子殿下!”第二个祝福已经被验证了。踏入东宫的那一瞬间,李宥开始相信来自血液的预言。在内心里,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第三个祝福:“祝福你,未来的君王!”
就像麦克白的台词所说的那样:“这好比是美妙的开场白,接下去就是帝王登场的正戏了。”李宥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坐上含元殿正中央的那个座位。
李宥成为太子后,郭氏没有能如人们所预料的,晋位皇后。也许是李宥本人的无能和懦弱带累生母无法正位中宫――因为郭氏成为皇后,将(在宽泛的意义上)赋予李宥嫡子身份,从而使父亲必须服从古老而权威的“嫡子继承制”,失去重新选择的机会。也有可能是郭氏的强势使丈夫心存疑虑,生怕自己身后会重现太阿倒持于外戚的局面,才不愿让软弱的李宥承继大统。究竟李纯是出于何种考虑,现在我们说不清了。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郭氏母子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忧心忡忡的李宥秘密找到了他的母舅司农卿郭钊。
我们知道,在麦克白的背后,是他的妻子。李宥身后也有一个女性存在,那就是母亲。当麦克白夫人从丈夫的信上了解到女巫的预言后,她的心激动起来了。男性被推到了前台,而两个女性才是事件的决定性力量。郭氏借兄长郭钊之口告诉儿子:“殿下但尽孝谨以俟之,勿恤其他。”
这句话在我看来,和麦克白夫人口中那几句台词意思雷同:
为了欺骗世人,就必须装出和世人同样的神情;
您眼里、手上与舌尖都要流露出欢迎;
您看起来应像一朵纯洁的花,
花瓣下却有一条毒蛇在潜伏。
李宥就这样等了下去,一直等到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在同样黑暗的深夜里,这条毒蛇吐着猩红的蛇信子,游过同样阴森的空间,一直游进了黑与红两种颜色为基调的舞台――黑,是黑夜,是阴森恐怖的黑夜和夜色里的宫殿;打破这浓重夜色的唯一色彩,是血的颜色。元和十五年前后,当母子俩发觉李纯将要作出对他们不利的抉择,从而将命运引向不测的境地时,妻子背叛了丈夫,儿子背叛了父亲。
舞台上那惊心动魄的敲门声,很快就要在大明宫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响起。
让我们掩上书房的门,将案头的灯光调到最低亮度。灯罩笼罩的范围之外,暗流汹涌的黑夜已把周遭的人、物,还有空间完全吞噬。昏黄的灯光下,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深夜所发生的,案情重演――
那也是个叫人永难释怀的夜晚。
中和殿里沉静如水。半旧的绞金蟠龙黄铜烛台上,儿臂粗的油烛猛地两三声炸响,花闪了一闪。在白得碜人的素壁上,光影一波一波荡漾不止。灯火摇曳间,又恢复了一片静谧。李纯的病体似乎经不起风里任何一丝潮气或寒意的侵蚀。于是,悄悄落下的廛帷将风连同光一并挡住。中和殿匝唯余黑夜,有溶解力的黑夜。从黑暗里感知到莫可名状的骚动――就在厚重廛帷后面,仿佛有无数灵物在嬉闹、在偷窥、在喷振、在窃窃私语。当细切的喧嚣渐渐低沉下来,直至没有,病榻上的李纯忽然意识到,自己堕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没有边界、没有标识。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聆听橐橐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他试图看清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正在逼近自己的恐怖,可那是徒劳。狰狞的面目还在继续逼近,一直向他压迫过来,使他窒息,使他临死时才真实地感到,他必须接受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结局。李纯用尽最后的力气长号,细如游丝的声音在甍甍深宫里缭绕、消散……只有几声凄厉的枭哭隐约传来。
似曾相识的最后景象,正从李纯一点点放大的瞳孔里散开。目光漶漫后,李纯的记忆永远地定格在另一张榻上。深邃的空间里,惨白的光照亮了一具尸体,孤零零地横放在御榻上的――死于他杀。
李纯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父亲唐顺宗。直到生命最后一秒,他才恍然大悟:那具尸体不也是他自己的――家国兴亡、世事剧变,只在那如癫似狂的一瞬间。凶手,其实是整个环境;李纯自己,也是谋杀自己的凶手之一。在大明宫的暗夜里,我们看到了父子间血腥的连环套。
又过了很多年,明末大儒王夫之用一句“宪宗(李纯)之贼非郭氏、穆宗(李宥)而谁哉”,将郭氏母子推上了元和宫变的被告席上。
好像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郭氏母子是元和宫变的元凶,但同样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置身事外。就如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所概括的:“当行为人决意实施该行为时虽然发现某种结果,认识到该结果可能发生,但是该结果的发生不是构成其预期的连锁的一环,那这种结果便是间接或附属的”。这种明知且希望、放任结果发生的状态,在犯罪形态构成论中被称为“间接故意”。如果没有元和宫变,郭氏母子也许只是历史舞台上衣衫华丽的配角,甚至只是舞台下的看客。可这场谋杀改变了他们的命运。郭氏母子彻底摆脱了生死不测的境地,走向权力之巅。李纯的死亡正是他们所乐见的。
中国臧否人物向来有“诛心之论”的传统。《后汉书・霍传》里就说过:“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故许止虽弑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这是一种不问罪迹如何,仅就动机和用心来讨论是非的尺度。在元和宫变后,郭氏将参与谋杀的阉人刘承偕收为养子。李宥不仅对梁守谦、王守澄宠爱有加,还听任凶手陈弘志逍遥于锦绣扬州。这一切,都说明他们在元和宫变中有难以洗刷的嫌疑。
当年,唐中宗(李显)被自己的妻女鸩杀;今天,李纯又死在了郭氏母子冷漠的目光中――正如《圣经》里所说的:“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郭氏母子被推上被告席的时候,手持凶器的宦官们反而从刑事谋杀案的主犯变成了政治阴谋中的从犯。
吐突承璀和李纯的死讯相继传来后,几名宦官受梁守谦、王守澄差遣,鬼魅一样飘到了十六宅。深夜里,澧王府的门被冰冷的手敲开了。
澧王李宽从迷梦中被惊醒过来。深夜的敲门声非常刺耳。蒙中,他还以为是在敲别人的门扇。可死神的脚步声分明冲着他橐橐而来……世上有一种死亡,叫做“诛”。,从字形上看就是金屋中的利刃――多少不明不白的死亡,共有的特点,被直观地点了出来。天璜贵胄通常不会像庶民一样,死在青天白日下。澧王府的帐幔里,一缕凄苦灵魂悄然散去。
我们看过玄武门之变中的太子李建成,贞观时的太子李承乾,女皇阴影下的太子李忠、李弘和李贤,另一次玄武门之变中的太子李重俊,还有越王李、舒王李谊,了解一系列已经发生的死亡,还有即将发生的绛王李悟、漳王李凑、安王李溶、陈王李成美之死……看着一段段不堪闻问的往事,我们的鼻孔里灌满了血腥气味。谁失去了东宫的位置,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没人能站着退出权力角逐。
无论如何,玄武门之变总还是发生在阳光和月光下的,总还洋溢着暴烈的美。如今,金屋珠帘遮住了视线。一切都在变得鬼祟。
从惠昭太子李宁薨没的那一刻起,郭氏和李宥就面对着一道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皇位,或者死亡。
不,我说错了。死亡能成为一选项么?不能。这只是答案唯一的填空题。与其说我为母子两人罪恶的抉择而悲哀,不如说是那罪恶的无可抉择让我悲哀。早在王夫之说出那句话之前,在他们登上舞台的时候,郭氏和李宥就注定要被推上历史公审的被告席了。
噩梦在玄武门下转了又转,散入十六宅和大明宫。当长安失去了完整的天下,当李家子孙失去了活力,那道皇宫北门也失去了它的现实作用。可是,骨肉相残的悲剧不会因为失去玄武门这个固定舞台而落幕。玄武门依然作为一种意象、一种深刻回忆而存在――父与子、夫与妻,世间多么亲密的人啊!站在门里门外,从此红尘两分。
元和宫变,不过是玄武门后又一个家族记忆的创伤。
不知不觉,言菊朋的唱段已经播放完了。传说中的《南柯梦》还没有上演。我在灯下翻开了《麦克白》,把它当成《满床笏》的续集,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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