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暗流汹涌、波澜翻覆后,长庆贡举舞弊案浮出了水面。作为一个标志性事件、一个开始:标志着士大夫们无可救药地堕入了党争的阿鼻地狱。
我们用很长的篇幅,来描述十三年来的翻云覆雨。可是,长庆元年春天,事情悄悄地变化了――只有围绕一个严肃而深刻的主题展开,大臣们的争执才会上升到较高层次,成为政争或政党之争。一个严肃的主题,还意味着双方有是非之分,意味着“对事不对人”的原则,在一定程度上还是适用的。不管怎么说,过去十三年来的摩擦,勉强还算有一个像样的主题:在藩镇问题上,坚持用兵之策,还是罢兵之策。
可是,当元和时代结束,长庆时代开始,大臣间的较量在不知不觉中失落了响亮的主题,真正沦为乱哄哄的蚁斗蜗争。
这个变化如果有什么醒目标志的话,那就是无是无非的长庆贡举舞弊案。
长庆元年春夏之交,“翰林三俊”联手段文昌,掀起了若大一场风波。可细究起来,他们也是各有各的肚肠。李绅是请托未遂,借机发难。李德裕狠狠地报复了元和三年策论案中开罪过父亲的李宗闵。元稹的态度相对复杂些。段文昌曾向天子推荐过他,这是元稹支持段文昌的原因之一,可元稹从不是知恩图报的人,这一回,要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利益,他又怎么会果断出手呢?
十几年前,元稹与李宗闵是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他们是一对风骨铮铮的朋友,指点江山、搏击权阉,后来都被逐出了长安。我们不得不感慨,如水岁月是怎样磨平一个人的棱角,腐蚀了他的灵魂。十多年后,两个曾经的朋友身上发生了相似的转变:一样的功利、一样的世故、一样的贪恋权势。在失去了蓬勃的朝气后,他们靠向宦官献媚,换来了官位和资历。长庆元年,两个人都在暗地里觊觎宰相高位。元稹就是要借贡举舞弊案,狠狠地打击李宗闵这个潜在的竞争者。
除了钱徽被谪为江州刺史外,李宗闵贬为剑州刺史,杨汝士贬为开江令――在这个“柳丝如剪花如染”的季节,翰林三俊如同东风枝头怒放的桃和李,占尽了满城春光。可摇曳的春光里,隐隐吹过一阵一阵的落花风。史书上说,案发后,“朋比之徒,如挞于市,咸睚眦于绅、稹”。仇恨的目光如骤雨逐风。
我们要看看,风中的翰林三俊是如何“雨压残红一夜凋”。
在长庆贡举舞弊案中,裴度也很受伤。看在他的面上,落第的裴撰仍被特旨赐进士及第。可裴度面上无光,心中不免涌动着怨恨的波澜。随后的几个月里,他与翰林三俊的矛盾越来越尖锐。驿马如飞,从河北战场奔向长安,将裴度的白章接二连三送到李宥(唐穆宗)的御案上。在白章里,他力指元稹和知枢密魏弘简朋比为奸。弹劾元稹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平心而论,裴度没有平定河北,元稹难辞其咎。这一回,宠爱元稹的天子也不敢公然袒护他。不久,魏弘简被贬为弓箭库使,元稹自翰林学士转任工部侍郎。
在黑暗中,我们看到李逢吉阴险的笑容一闪而逝。因为,他看到元稹重蹈自己的覆辙了。
翰林三俊在长庆初年春光灿烂,离不开李宥的赏识。李逢吉也是依靠天子门生的。最初,李宥似乎将这位前宰相看成了过气的人物,不曾考虑过倚重他。回到长安后,李逢吉任兵部尚书。在,六部权归侍郎,尚书在很多时候不过是个虚衔。但它与宰相同为三品官,经常留给李逢吉这样的前宰相,或者像这样无缘拜相的重臣。可在那翠减红衰的春夜里,李逢吉又怎么甘心充当寂寞的看客?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蜘蛛般阴毒的人物在悄悄地编织着他的网,蛛丝上沾满了黏液和毒素。他眼中的猎物有两个:一个是夙敌裴度;另外就是生气勃勃的翰林三俊。这张蛛网还很脆弱,暂时还很难捕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李逢吉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
在一场鹬蚌相争中,他可以扮演渔翁的角色。
裴度把生硬的词语劈头盖脸地砸向柔媚的元稹,已经引起了李宥的不快。可裴度正率军出征河北。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向这个元老重臣让步。如果我们细细推敲一下,就会发现,这和裴度要挟李纯(唐宪宗)罢免令狐楚的情形何其相似。当年,父亲为了支持裴度出征,让令狐楚退出翰林学士院;今天,李宥也只好违心地将元稹解职。可在内心深处,年轻的天子隐约有种被讹诈的感觉。当元稹被口水淹没,裴度第二次踏进了同一条河流――他赢得了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
元稹被解除翰林学士之职后,李宥一直想补偿他。他知道,自己宠爱的诗人到底渴望什么。一道诏书,把元稹变成了新的宰相。
可梦想成真的元稹却并不幸福。诏下之日,一片嗤嗤的嘲笑声。笑声过后,无数轻蔑的目光已经凝固成一堵透明的墙,横亘在元稹的面前,触摸不着,逾越不过,却要随时随地感受到它的沁人寒意。平淮西之后,裴度一直被众多士大夫视为领袖和偶像。与他为敌,就是与士大夫的主流为敌,更何况,元稹还被裴度扣上了结交宦官和阻挠削藩两大罪名。他本就生活在别人冷淡的眼光中,今天就更加被孤立起来了。
“一院落花无客醉”,只有元稹踏着满地堕红残萼,在中庭久久徘徊:为了改变形象,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时候,家人通报:和王傅于方登门造访。他来做什么?元稹略略有些诧异,肃整衣冠,迎了出去。
于方是前山南节度使于之子。由于畏惧李纯,跋扈的于在元和年间回到长安后,一直闲居在家。他的另一个儿子于敏四处打点,想让父亲再度出山,外放节度使。通过一个名叫梁正言的人,他贿赂了权阉梁守谦。可于外放的事情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声息。于敏心生疑窦,怀疑是梁正言未曾尽力,一心想追回送出手的金银。偏偏对方一直避而不见。气急败坏之下,于敏竟然将梁正言家一个经手此事的家奴诱骗到无人处,杀死后肢解尸体,丢弃到茅坑里。罪行暴露后,于敏被赐死。于方也因卷入该案,一度被免官。
于早年间的种种劣迹,再加上这件丑闻,使士大夫都很鄙视于家。以渊源论,于、元两姓,都是鲜卑旧族。于方有心结交同样孤立的元稹。知道元稹的心病后,于方把两名江湖豪客王昭、王友明带到了元稹府邸。他凑到元稹身前,压低声音说:眼前这两名奇人曾游历燕赵之间,与河北叛军中的很多要人交情不浅。他们愿意去策反几个河北悍将,解救被叛军重重围困的深州。
元稹听后,怦然心动。裴度领兵十万都解不了深州之围,如果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依靠两个江湖豪客就立下这样的功勋,那岂不是可以一洗负面形象。这时候的元才子就如同一尾失去衔珠的灵蛇,没有了往日的智慧,一心只想着压倒裴度。行策反之计,就需要给叛军将领洗脱叛逆身份,还要保他们升官。最切实的允诺,莫过于签发一些任命官员的告身了。吏、兵两部分掌文、武官员的人事,只有他们能签发告身。元稹悄悄拿出钱财来贿赂两部的令史,很快,二十通空白的告身就到手了。
可正如元稹自己说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他没有意识到,他正亲手将自己推进波澜中。
在元稹背后,闪烁着一双狡黠的眼睛。李逢吉是兵部尚书,只要利用签发告身的程序,稍加盘问,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元稹全部的秘密。可李逢吉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如果能把裴度也卷入其中,那不就可以一石二鸟?李逢吉的眼睛里幽光隐隐。
就这样,裴度很“偶然”地从一个叫李赏的人口中,得知元稹想要刺杀他。这个消息有根有据、活灵活现,连参与密谋的于方和两个刺客都有名有姓。
按照史书记载,李赏故意挑拨元稹与裴度的关系。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李赏缺乏这么做的动机,除非他身后还有一个人物,要从中渔利。这个人,当然是李逢吉了。按他的构想,元、裴矛盾由来已久,而且愈演愈烈。很多人会相信,处于下风的元稹有刺杀裴度的动机。从刺客刀下死里逃生的经历,使裴度对行刺心有余悸。听到李赏的揭发后,裴度难免在冲动之下堕入李逢吉彀中。两个宰相间将上演一出恶斗。
可是,裴度的深沉超出了李逢吉的想象。在他手上,没有元稹行刺的切实证据。裴度一边深加戒备,一边也在静观事态变化。可是,李逢吉等不了了。只要两位江湖豪客离开长安,奔赴河北,所谓行刺裴度就会被证明是子虚乌有。看到裴度隐忍不发,李逢吉果断决定,让同党出面告发元稹,让这件大案浮出水面。
元稹与宫中权阉魏弘简交情深厚。如果按正常方式告发他,魏弘简一定会从中转圜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考虑再三,李逢吉想到了和魏弘简素有过节的左军中尉马进潭。几天后,有人向马进潭揭发元稹结交刺客,图谋不轨。听到这个惊天的消息后,马进潭如获至宝,立刻进宫面圣。他的目标是元稹背后的知枢密魏弘简。
很快,号称江湖奇人的王昭、王友明相继落网。
长安城一时间流言四起。人们对几年前武元衡和裴度遇刺记忆犹新。现在,堂堂宰相,纡尊降贵去结交江湖豪客,如此诡异的事情,仿佛印证了元稹是确实别有阴谋。这几年来,裴度与元稹的恩怨纠葛众所周知。当元稹私养刺客的消息传出来后,人们很自然地想到,裴度就是行刺的对象。宰相刺杀宰相?人们对朱门后面的爆炸性新闻,总是充满了想象力。
照我看来,裴度未必就相信有什么刺客。可他很乐意看到元稹深陷泥沼。就算裴度没有借机攻击元稹,至少也放任李逢吉一党肆意诬告元稹。可惜,裴度漏算了一着,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天子李宥。接到马进潭转呈的控状后,李宥命李逢吉会同另外两位大臣,会审这一案件。结果证实,元稹擅自结交江湖人物,违反了朝廷律令;但所谓行刺裴度,根本就是捕风捉影。如果元稹结交刺客,人们会想当然地把裴度当成刺杀对象;当元稹被人诬陷,裴度也洗不脱最大的嫌疑。
元稹痛苦地告诉李宥,自己的府邸已经被京兆尹刘遵古暗中监控起来了。没有天子授意,京兆尹竟然敢擅自监视宰相府邸?李宥怒火中烧:是谁在幕后呼风唤雨?
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元稹后,天子惩罚了刘遵古。在他眼中,元稹私交江湖人物虽然荒唐,可说到底也是为君解忧、谋功心切,不是不可原谅的。可谁要是借题发挥,攻击元稹,就是明目张胆的党同伐异!在弹劾魏弘简、元稹一事中,李宥对裴度已怀有很深的成见。眼见裴度又是一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姿态,年轻的天子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想:
裴度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
这就是为什么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于方事件有一个匪夷所思的结局:元稹和裴度双双罢相。
锣鼓声歇,闹剧散场,在幕后导演这出大戏的李逢吉一摇三晃地踱到前台。裴度是他的夙敌,而元稹曾无情地背叛过他的密友令狐楚。今天,两人都栽倒在自己手上。两人空出的座位,正好留给这位老谋深算的奸臣――高高的政事堂上,只有他一个人,惬意地眯起眼睛,细细品味权力、荣耀和快意恩仇的滋味。
对元稹来说,厄运还远没有结束。谏官们没有放过他。一时间,奏章如雪,纷纷扬扬:“裴度无罪,不当免相。元稹与于方为邪谋,责之太轻。”为裴度抱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无奈之下,李宥只好把他兼任的长春宫使也免去了。元稹曾经憧憬着,用两名江湖侠客的奇计来赢得人们的尊重。春梦醒来,了无痕迹。他没有得到功勋,又丢掉了相位,却依然没有得到人们的尊重,依然只拥有天子对诗人的眷顾。
元稹自叙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的那本《会真记》,几经修改,变成了《西厢记》。悲剧换为喜剧,负心人化做多情郎,只有“长亭送别”的那段曲子,伴着元稹怆然离去的背影,真是别有滋味: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现在,一群号称“八关十六子”的小人如蝇如蚁,都聚集在李逢吉的身边。奸臣手中的权力,如同一方腐臭的肉,吸引着他们。这个悄然成型的朋党中,有李逢吉的侄儿李仲言。李逢吉身上所凝聚的戾气最终传给了他,并由他发挥到极致,给王朝带来另一段晦暗的故事。“八关十六子”中,还有张又新、李续、张权舆、李虞、姜洽、程昔范等人。让我的笔轻轻地点一点阴霾里的几个人,看看宦海浮沉间,那一张张灰暗的面容。
张又新是工部侍郎张荐之子,才华横溢,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用大段文字描述过他。张又新应“宏辞”科试时是第一;应京兆考试,也是第一;元和九年,又高中状元。他一人身兼宏辞敕头、京兆解头和进士状头,有“张三头”的美誉。可惜,这样一个才子生性奸邪,“淫荡之行,卒见于篇”。他的座师韦贯之与李逢吉当年都曾反对过裴度。李逢吉对韦贯之的门生弟子一向青眼有加,后来,被他援引入相的牛僧孺也是韦贯之在元和三年取中的。张又新是韦贯之取中的状元,对李逢吉又极为谄媚,自然成了这一奸党的头号鹰犬。
程昔范也是位名噪一时的进士。他曾向投献过《程子中谟》三卷,希望能得到推荐。听说他科举落第,韩愈遗憾地对主考官说;“程昔范不合在诸生之下。”这句考语使程昔范赢得了很多人的赏识。几年后,名动公卿的程昔范终于如愿登第,按惯例被授予集贤正字一职。集贤正字是清雅的职位,和校书郎一样,是进士踏入仕途后理想的第一步。可程昔范看不上这个从九品上的小官。他发现,正在网罗党羽的李逢吉能给他飞黄腾达的机会。
元稹和裴度双双被黜落后,空出了两个宰相位置。李逢吉占据了一席,另一席位却一直虚悬。谁能入相,对李逢吉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张又新不过是从七品的补阙,元和十四年才中进士的程昔范资历更浅。在李逢吉一党中,李虞、姜洽等都是颇有名声的人物,但身份还是一介布衣。他们都只是羽翼而已。李逢吉需要寻找一个有资历,但又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的盟友,来填补空缺的宰相之位。
这时候,公认的宰相候选人,应该是翰林学士李德裕。可他正是李逢吉最不希望看到的人。
清朝人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有一段介绍食材的文字饶有趣味:“味太浓重者,只宜独用,不可搭配。如李赞皇(李德裕)、张江陵()一流,须专用之,方尽其才。食物中,鳗也,鳖也,蟹也,鲥鱼也,牛羊也,皆宜独食,不可加搭配。”
袁枚用李德裕来比喻鳗、鳖、蟹、鲥等味道浓重、只宜独用的食材,真可谓贴切。作为一个不世出的人物,李德裕的才干、气魄,足以让阴险的李逢吉相形见绌。他又是一个喜欢专断独行的人物,“只宜独用”。和李德裕共事,李逢吉绝没有大权独揽的可能。更何况,李德裕还是元稹的密友。当时,元稹四面楚歌,但天子对他恩宠如故。如果有李德裕做奥援,,犹未可知。真出现这种局面,对李逢吉来说就非常被动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看起来似乎不相干的事情。
元和末年,韩弘慑于李纯(唐宪宗)的天威,拱手交出宣武节度使的权柄,返回长安闲居。不久,他和儿子韩公武相继下世,只留下了年幼的孙子韩绍宗。韩弘父子素有富名。李宥担心韩家的奴仆借机窃盗家财,派几个宦官到韩府查阅宅簿,清点财产,预备托付给韩氏宗亲中的长者。在韩府上,宦官意外地翻出一本旧账。为了保住韩弘的宣武节度使,韩公武当年曾向许多当权官员行贿。每一笔,都清楚地记载在这册秘账里。在上千条的记录中,李宥突然看到“某月日,送牛侍郎物若干”的后面,用色注明“不受,却付讫”的字样,非常醒目。李宥很高兴地对左右侍从说:“果然,吾不缪知人!”
李逢吉就具有这样的能力,敏锐地从这个看起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中看到机会。
牛僧孺,据说是仆射牛弘的后人。可到他这一代家族已经式微了。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只是风尘俗吏。早年丧父后,牛僧孺靠祖上留下的一点薄田勉强度日。他进士擢第,登贤良方正制科,走上了一条比父祖远为光明的仕途。在元和三年策论案中,牛僧孺是卷入风波的三个考生之一,意外被贬。不过,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牛僧孺很快就迁监察御史,从洛阳回到长安。在御史台的时候,牛僧孺按劾那些因各种原因被淹滞的州府刑狱,清理了大量的冤狱,赢得了一片赞誉。
长庆元年,宿州刺史李直臣犯了死罪。为了脱罪,李直臣贿赂宦官,向天子求情。耳根颇软的李宥对牛僧孺说:李直臣很有才干,我想宽恕他一次。
牛僧孺从容地说:没有才干的人,不过浪费一份俸禄而已。帝王之所以要修订律法,就是为了束缚那些有才能的人。安禄山、朱无不是能力过人,才能祸害天下。
李宥听后,赐给牛僧孺金鱼紫服,再没有说什么。
比起李德裕,牛僧孺的才能平庸了许多。更重要的是,牛僧孺并不是总表现出李直臣一案中的刚正不阿。对同党、故旧的缺点,他总是视而不见。一句话,牛僧孺的原则是有弹性的,对关系疏远的人或自己的政敌严厉,对自己身边的人却很宽松。韩弘府邸的一本旧账,使天子对牛僧孺深有好感。李逢吉见机行事,立刻推荐牛僧孺为相。这大大地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李逢吉知道,即使牛僧孺不赞同自己的某些做法,也不会公然表示反对。
事实证明,李逢吉的判断是准确的。在他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牛僧孺也不曾多说过一句话。当风气恶化到再也看不下去的时候,“难其进而勇于退”的牛僧孺一声不吭地逃离长安,眼不见为净――李逢吉看中的,正是这一点。这一回,他是以一个阴柔的形象,站在了政敌的对立面上。谁也没有能洞悉李逢吉的真实面目。
被褫夺拜相的机会后,李德裕也走了,把一个黯然的身影叠加在长安浮世的影像上。那年,他三十六,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要去浙西的橘洲枫屿、菰烟芦雪,苦熬那整整八年光阴。
元和三年策论案,牛僧孺与李德裕的父亲结怨。十多年后,他又捷足先登,攫取了本该属于李德裕的相位――牛、李之间的嫌隙,一步步,走到不可弥合的地步。李德裕在提到牛僧孺的时候,总是轻蔑地称他为“太牢公”。他把牛僧孺看成牛、看成畜类,只配送上祭坛的太牢。在《穷愁志》里,李德裕干脆引用市井中流传的犊子之谶,来诅咒牛僧孺。
未来几十年中,两人的恩怨演绎成一幕幕悲剧和闹剧。最终被送上政治祭坛的,又岂止太牢公一人。
元稹罢相,李德裕外放,翰林三俊只剩下李绅,独自面对“伤心尽日有啼鸟,独步残春空落花”的寂寞庭院。
不过,翰林学士院依然在翰林三俊的手中。学士蒋防与李绅是同乡旧好。他和另一位学士庞严都是靠李绅、元稹的提携,才有今天的地位。一个敌对的翰林学士院,让控制了政事堂的李逢吉如坐针毡。他曾密谋让好友令狐楚重返长安,却遭到了李绅的阻挠。这使李逢吉暗下决心,要彻底清除翰林三俊。可他也知道,天子对李绅的宠爱,不亚于元稹。李逢吉要用一种更为隐秘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阴险目的。
在唐朝,御史台以御史大夫为正,御史中丞为副。安史之乱后,御史大夫时常空缺,中丞才是真正的“宪台之长”,很有权势。李逢吉请旨,将李绅调任御史中丞。天子不疑有他,欣然同意了宰相的提议。细心的人却注意到,空缺的御史大夫突然也有了人选。赫赫有名的韩愈从吏部侍郎改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
这次人事调动的奥妙就在于,按旧例,京兆尹上任时要到御史台拜见执掌风宪的御史中丞――这就是所谓的“台参”。可韩愈的情形又有所不同。在改任京兆尹时,他身兼“御史大夫”,是御史中丞的上官。从这个角度看,情形正好掉了个位置,御史中丞李绅应该以副贰的身份,参见韩愈――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混乱。
褊直暴躁的李绅遇上了同样褊直暴躁的韩愈。两人谁都不愿意让步,借着文牒往来,互相指责。尖锐的文字闪烁着刀光剑影。此事很快就弄得沸沸扬扬,朝野皆知。这时候,李逢吉才端着宰相的架势从容地出场。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以“有失大臣之体”的理由,将双方数落了一通,请旨将韩愈罢为兵部侍郎,而把李绅贬为江西观察使――貌似公允的处置,掩盖了的阴险。
就这样,长庆贡举舞弊案中风光一时的翰林三俊全军尽没。只有李逢吉“暗舞春风依旧”。
这个奸臣排挤李绅的手法,完全建立在对人性深刻洞见的基础上,属于天才发挥,和李太白的诗、张旭的草书一样,可为之击节却不可模仿。在于方事件中,裴度和元稹久有心病。李逢吉不过是抓住了于方向元稹推荐侠客的时机,果断出手,激化两人的矛盾。这一回,他却是别出心裁,凭空在李绅、韩愈间制造了一场冲突。心思的深沉,手段之老辣,大约自李林甫之后,无人可望其项背了――这样的人物用屹立不倒的身影来证明一个时代的堕落。
李绅哭了。
站在幽深宫殿的中央,李绅感到冷雨点点滴滴,都打在脸庞。入宫辞行的时候,他是多么想向天子诉说心中的委屈和愤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不觉,伤心之人如同水边的菖蒲,雨一打,泪流满面。
一道诏书递出深宫:心肠很软的李宥把李绅留在长安。
李逢吉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李绅的泪水唤起了天子的哀怜。这么多年来,李逢吉的权术只失败过两次。一次被裴度的无畏姿态挫败,另一次就是李绅的真情流露。也许只有真性情,可以对抗阴险的权术。可惜,沉湎于党争的士大夫们伪装得太像、麻木得太久,仅有的纯真多半消磨殆尽。如果说,前一次李逢吉是完败的话,这一回他却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当政敌只能依靠泪水来反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李绅被撵出长安,只剩下时间问题。
长庆时代,本不能算是人才凋敝的时代。以诗为例,胡应麟在《诗薮》里说:“元和以后,诗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横绝一时。若昌黎(韩愈)之鸿伟,柳州()之精工,梦得()之雄奇,乐天(白居易)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也称赞过李德裕“文辞甚可爱也”。李绅的诗歌更是妇孺皆知、脍炙人口。在文学史上,元稹向来和白居易并称“元白”,那一曲《连昌宫词》,唱醉了多少朱颜青娥的心……裴度与白居易在洛阳诗歌唱和,佳作颇多。段文昌不以诗歌见长,可就我所知,那一句“水暗余霞外,山明落照中”,实在不坏。令狐楚以艳丽的骈文见长,他的诗歌也享有盛誉。就连奸臣李逢吉,也和令狐楚共著过一部《断金集》。
典雅的诗句,让我们对这个时代有过多少美丽的想象。以诗赋作为举士和铨选尺度,使得唐朝成为一个诗人布列的朝代。诗人与大臣有着最大的交集。在话语构筑成的历史中,兼具诗人与大臣身份的群体风流洒脱、顾盼自得。得意时,他们在庙堂之上指点江山;失意后,他们退隐江湖,笑看云舒浪卷……不管是青衿飘飘的他,还是朱衣灿烂的他,都是历史留给我们最美好的意象。
在花未落、鸟未散的时节,我还以为自己从诗文中,领悟到他们灵魂深处的脉动与风扬。可诗集以外的文字,那些记录史实的文字,使我们很快就意识到:美丽的辞藻背后,并不都隐藏着美丽的现实。
大臣就是诗人;诗人的素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大臣的素质。可与瀚若群星的诗人群体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所谓“长庆朝中无名臣”的悲哀说法。贞元七年进士党、翰林三俊和李逢吉奸党粉墨登场,唱出了乱哄哄的一出大戏。随着李逢吉完胜,朝堂上的党争算是暂告一段落。在这个奸臣身上,我们可以概括出几个特点:翻云覆雨的老辣手段、朋党狐唱枭和,以及政治远见和道德原则的极度缺乏――其实,这是相当长时间内士大夫的总体特征。我们详细地描述了李逢吉三次的权术运作。可回头再看看那些事和那些人,元稹和裴度、牛僧孺与李德裕,还有韩愈与李绅的争吵,又何尝是光明正大的政争?所有这些,又不过是无数同类事件里的几例而已。我相信,多少残酷的倾轧在无尽东去的岁月淘洗下,澄沙汰砾,积淀到历史的底层。只有少数几件,被史家拾起,保留在新、旧唐书的页册里。
没有立场和原则的党争,导致“清美之官,尽须其党;华要之选,不在他人”――黼黻烟霞里的长安,弥漫着绮靡衰败的气息。
这可真是一个诡异的晚春。时代的精英们率先堕落、集体堕落。他们内通阉寺,外佞权贵,结朋党,好声色,为了浮云般的富贵用尽心机,虚耗光阴。上下其手,明争暗斗,坐收渔利――
我们早已看惯了这一切。让我们抑郁的是,我们再看不见万马奔腾的响亮主题,也看不到一代中兴帝王的慑人魅力。没有了宏图霸业、史诗般壮丽的情节。手段成了主题,魂魄丢在桌子底下。
士大夫的性格中本来就具有太多相反相成的因素。可在元和宫变以后,这些瑕疵突然变得那么刺眼,兼济天下的理想已经在政治倾轧中失落了。姝丽的辞章里,独善其身的思考倒是得到意味深长的阐发。鼓吹理性的同时,理性正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从政治生活中抽绎,代之以狭隘的针锋相对、无原则的同意或反对,还有首鼠两端的小人面目――诗意盎然地生活,是为了掩藏极端猥琐的心灵。他们的所作所为,哪还有一点慷慨激昂的盛唐气象呀?“生命琐碎得只剩下市侩的言语和势利的眼神”。难怪、,还有朱熹对他们如此不屑。就连韩愈自己,在《答冯宿书》中也流露出忏悔之意。吟咏诗歌时展现出的良好素质,没有转化为政治上的睿智与进取――诗歌没有成就王朝之美。
何妨斜倚东风十二栏,看一帧鸟散余落花的图画。这不仅是人们对那年春天的总体印象――它描绘出了四十年物是人非的长安风景。
四十年间,不管是长乐驿还是秦川驿,一样的衰草连天、一样的西风瘦马失意人、一样的骊歌翻新阕,重复了又重复。长安就是这样一个来就来、去就去,来去都不由自己的地方。黯然去国的离人换了又换:元稹、裴度、李绅、李德裕、李宗闵,加上牛僧孺……离开他们,前后三十年单薄得只剩下时间;有了他们,这一段历史却又是如此丑态百出、支离破碎。缺乏救赎性话语,缺乏执着于道的精神,有的只是一种莫名的焦灼,从被挤压得畸形的人事格局中热辣辣地流泻出来。
钩心斗角的人们天真地以为,每一阵风都为摧折对方而起。可是晚来风疾时,他们却又发现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地堕溷、零落。谁都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无休止的风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带向不可知的境地。才一回首,风中的士大夫们早已是“万片香魂不可招”了。
倾轧的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贬。人去楼空后,那一扇扇紧锁的宅门分明是一种拒绝和解的乖戾姿态。马背上的行囊里,或许裹藏着这样或那样未及实现的政治构想;通向边城的路上,却徒然奔波着那么多在“独善”与“兼济”,在“善”与“伪善”间进退两难的灵魂。再往后,一个斯文败类和一个不知是医是巫的弄臣就要在长安粉墨登场。一个时代的精英分子在自相倾轧中被清除一空,这个时代就注定将为两个小人引向最深的渊薮……
《・则阳》里,有一个触氏之国,全部的版图都在一只蜗牛的左角;在蜗牛右角上,有一个蛮氏之国。它们为了争夺地盘而开战……目睹长安的是是非非后,诗人白居易对尔虞我诈的生活满心厌倦。长庆二年,他就自请外放,辗转于相对清净的江南。回首长安,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
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
看破红尘的话语,写在可笑可悲的阴谋、权术、诬陷之后。难道非要到这个时候,才有人明白:人世间的扰攘,不过是那蜗角上的纷争。
软弱的李宥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病榻上挣扎了一年多后,他到底还是一瞑不视,再也看不见又一年的风花啼鸟。当庭前吹来落花风,李绅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湿漉漉地浸透在别人寒冷的目光中,有很长很长时间了。
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使李绅原本就非常艰难的处境变得更加险恶。
那一天,家人递上族子李虞写来的一封信。拆开信封后,李绅才发现,信是写给新任左拾遗李耆的。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书信误投到他的府第。在折起信笺前,李绅无意瞄了一眼信的内容,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来信的李虞是一位隐居华阳川的山人。所谓“山人”,也就是那些藏身山林、不乐仕进的世外高人。历史上,鞠躬尽瘁的、扪虱忘形的王猛在出山前,都曾是山人。后代帝王,也常常征召名重当时的山人,希望能从中发现几个自己的诸葛亮、王猛。
长安城外的终南山清幽静谧,却又地近红尘金粉扑面的长安。京城权贵常上山寻幽访道。()时,一个名叫卢藏用的人热衷仕宦,却故意隐居终南山,在权贵名流中博得一个世外高人的名声。后来,他如愿以偿,被朝廷召入长安,授以高官。比起那些皓首穷经的书生、四处钻营的风尘俗吏,卢藏用的手段无疑高明了很多。有一回,道士司马承祯对唐玄宗说,自己要归隐终南山。卢藏用正好在场。他指着终南山说:这山大有佳处。
司马承祯对卢藏用的过去有些了解,莞尔一笑,调侃道:在我眼中,终南山真是邀功取禄的捷径呀!
卢藏用的脸顿时就红了。不过,想仿效他走一走终南捷径的人,历代都有。明朝人蒋士铨生动地刻画过这种山人的真实面目: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声名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李虞就是这么一位口是心非的山人。当长安来客人带来消息,说叔父李耆新任左拾遗后,他怦然心动。左拾遗品级不高,却是天子的近臣,说话很有分量。于是,李虞兴冲冲地提笔,给叔父写了封信。他毫不掩饰自己已厌恶了“花满青山静掩门”的处士生活,请叔父务必寻找机会,向天子推荐自己。阴差阳错,这封信现在却放到李绅手中。
想起李虞往日喋喋不休地标榜清高的样子,李绅一阵恶心。对这种沽名钓誉之辈,他一向不假辞色,立刻提笔写了封书信,将这个族子冷嘲热讽了一通。
隐私被揭穿后,恼羞成怒的李虞再顾不上自己世外高人的形象,亟亟投身到李逢吉门下,变成一头凶悍的走狗,伸着鼻头,到处嗅李绅的过失。他到处散布谣言,说李绅经常向病中的天子李宥揭发大臣的阴私。这样的谣言事出有因,却又查无实据,被一张张居心叵测的嘴到处宣扬。在李虞狂吠的声音里,谎言被重复了一千遍。
与此同时,李绅的死敌李逢吉正紧锣密鼓地布下棋子。李虞、程昔范、姜洽这些爪牙,不露声色地当上了拾遗、补阙。这些官品级不高,却能弹劾大臣。程昔范、张又新等人毕竟还是士大夫,搏击李绅的时候多少有所顾忌。李逢吉听从张又新的建议,从河北找来了刘栖楚。
《新唐书》称刘栖楚“其性诡激,敢为怪行;乘险抵,若无顾藉”。当年,刘栖楚曾因小事被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捆了起来。面对骄横的上司,这个镇州小吏面无惧色,竭力争辩。说到激动的地方,他的头猛撞地板,血流满面,骇得王承宗连连倒退。这番表现使河北武夫们对刘栖楚刮目相看,把他推荐到长安。李逢吉需要的,就是这种无所顾忌的政治打手。
面对李逢吉步步进逼,形单影只的李绅束手无策。当皇帝殡天的丧钟从大明宫隐约传来时,李绅知道,自己在长安已经无依无靠了。他看见,李逢吉的眼睛里掩饰不住凶光闪烁。
李逢吉和他的“八关十六子”正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讨论驱逐李绅的计划,务求一击即中。擅长阴谋的楚州刺史苏遇正好回京。他提醒李逢吉:李宥的长子李湛(唐敬宗)登基后,会第一次开延英殿听政。他们必须在此之前果断出手,解决李绅。如果让李绅得到单独与新天子交谈的机会,也许事情又会像上次那样,发生意想不到的波折。
李逢吉连连点头,转身找上知枢密的权阉王守澄。
很快,刚刚即位的李湛就接连收到几道奏章,异口同声地指控李绅在先皇病重的时候,秘密提议立深王李察为太子;如果不是李逢吉坚持,李湛无法入东宫,也就谈不上今天的皇位了。这些奏章让李湛想起:就在几天前,王守澄在宫中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这位少年天子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李逢吉弹劾李绅的奏章又送到了御案上……
很快,宫中就传出消息:李绅被贬为端州司马。
我们实在不能责怪新天子。李湛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几天前,他还在宫中蹴鞠、角斗,无忧无虑地玩耍。他的父亲都没能看透李逢吉的诡秘伎俩,更何况这个孩子了。
扬扬得意的李逢吉立刻率领百官,上表恭贺天子扫除奸佞。可谁都知道,这是一场奸佞的胜利。在李逢吉如此嚣张的气焰面前,多数大臣选择了屈服。退朝之后,他们纷纷来到中书省,向李逢吉道贺。不曾想,一个趾高气扬的守门人拦在门外。有人上前一问,才知道,李逢吉正与张又新摒人密谈。又过了很久,门扇“吱呀”一声,打开了。张又新大汗淋漓,闪身走了出来。一见百官都候在外面,他作了一揖,抛下了一句话:“(李绅被贬)端溪之事,又新不敢多让。”
在一片鸦雀无声的静谧中,静止住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张又新的嘴唇,就像看着两片饱含毒汁的花瓣。转眼,人流退潮般悄悄散去,只留下中书省前白茫茫的一片空地。
那天来中书省道贺的大臣名单,送到了李逢吉手上。细细地端详一番后,他发现,没有右拾遗吴思的名字。几天后,朝廷宣布:任命吴思为吐蕃告哀使,将李宥驾崩的消息知会吐蕃。李绅走了,悲伤的情绪像残花败蕊,在内心最深处摇曳,却开放在脸庞上;他的朋友庞严、蒋防随后被驱逐出长安;吴思也被赶到雪域高原――长安朝堂上的一轮风雨,就这样,换做旅途醒来后的半床斜月。
翰林三俊的势力被扫荡一空后,李逢吉终于一党坐大。他的表现正如《旧唐书》所说的那样,“欺蔽幼君,依凭内竖,蛇虺其腹,毒害正人。”围绕在李逢吉身边的“八关十六子”肆无忌惮地撕咬不肯依附于奸党的大臣。他们贪污纳赂,买官鬻爵,无所不为。史书记载:“有求于逢吉者,必先经此八人,无不如意者。”围绕在“八关十六子”身边的,是一些挥舞的利爪、锋利的牙,还有没骨气的脊梁。
在三省之中,门下省掌封驳。中书省送来的诏敕如有不当,给事中们可以大笔一挥,涂改后退还中书舍人。当贬谪庞严、蒋防的敕书送到门下省后,给事中于敖毫不犹豫地把它退了回去。于敖与被贬的庞严是挚友,在南衙是尽人皆知的。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家都觉得,于敖一定是要为两人无辜被贬出面力争。在私底下,一些看不惯李逢吉的大臣不无担忧地说:于敖竟然敢冒触怒奸相的风险,去为庞、蒋二人辩冤,真是不易!
当人们通过种种途径,了解到于敖上奏的内容后,无不是一副错愕的表情:辩驳是辩驳了,不过不是为庞、蒋二人辩冤,而是说敕书将二人贬得太轻……我们怎能不感慨“人情翻覆似波澜”。所谓的友谊,早已沉沦无消息。
李逢吉还不想放过李绅。张又新等爪牙诬陷李绅的奏章,每天都会摆上天子的案头。八关十六子对落魄的李绅穷追猛打,必欲杀之而后快。李湛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反复的舆论轰炸下,他终于动了杀李绅的念头。这时候,只有翰林侍读学士韦处厚敢于告诉天子:李绅是被谗言诬陷的。
这天,李湛在清思殿里找东西,无意间翻出父亲生前亲手封存的一个小箱子。闲来无事的皇帝随手打开箱盖,一件件翻看收藏的文书。其中有几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裴度、李绅等人一年多前呈送的奏章。在奏章里,他们力请先帝立李湛为太子。
看完之后,李湛的脑海里闪过在耳畔重复了千遍的谎言。怔忪片刻后,他取过案头厚厚一叠攻讦李绅的奏章,投进焦杯。
风头正盛的李逢吉被暂时的胜利蒙蔽了眼睛,没有觉察到事情正悄悄地发生变化。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明目张胆的倒行逆施,正把李逢吉一党弄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魑魅搏人,竟然毫无顾忌。所有人心中,只感到一阵寒意,沁入肺腑。在这逼人的寒冷中,多数朝臣悄悄地走到一起。清思殿里藏的小箱子被打开后,人们心里清楚,天子对李逢吉的信赖开始动摇了。这正是反击的最好时机。曾经矛盾重重的大臣们要寻找一个可以对抗李逢吉的重量级人物,带领他们,打破李逢吉独揽朝纲的险恶局面。他是谁呢?
翰林三俊刚刚铩羽而归,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元气,卷土重来。翰林学士韦处厚有才学、有担当,但是他资历尚浅,没有足够的号召力抗衡奸党。萧的资历很深。可他一心求退,无意进取。更何况,萧的死党令狐楚还是李逢吉的密友……只有一个人,可以抗衡和取代李逢吉――裴度的朋友,甚至和裴度曾有过节的人,现在携起手来了。
裴度的名字,天子李湛是早就知道了。平淮西的故事,他从小就听惯了。一日,当李湛翻阅山南西道送来的奏折时,发现裴度的官衔里竟然没有“同平章事”。这多少让他有些惊讶。在少年天子的印象中,像裴度这样的元老怎么会不是宰相呢?他转头问身边的韦处厚:裴度为什么没有挂宰相头衔?
十年前围绕削藩展开的那场争论中,韦处厚是站在韦贯之一边的。为此,他曾被裴度排挤出长安。时过境迁,李逢吉一党的恶劣表现使这位翰林学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裴度。借此良机,韦处厚将几年来李逢吉如何施展手腕打击裴度的种种事情娓娓道来。听完之后,李湛气呼呼地说: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几天后,一道诏书,将“同平章事”头衔又还给了裴度。这样一个鲜明的讯息,立刻在死水一潭的朝堂上激起圈圈涟漪。称颂裴度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无数的声音汇聚成一个急迫的声音:
裴度,将裴度召回长安!
在无数期待的目光中,裴度翩然回京。他的府邸前,早已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挤满了登门拜访的故交新雨。人满为患的喧嚣,反衬出李逢吉的清冷。人心向背,在这一刻是如此直观。貌似坚硬的冰山,在骄阳的照耀下,很快就要消融为一江春水了。
不过,关于裴度的流言飞语也像暮春的柳花,飘飞九城。这是李逢吉一党的最后伎俩了。可是,纷纷扬扬的白絮到底遮不住长安的天。冰山将倒,嚣张一时的八关十六子开始陷入了张皇之中,寻找各自的门径,想躲避即将到来的清算。
宴席上,舞转红袖,歌敛翠钿,玉轸朱弦如繁雨急风般密密地响起。压抑了好几年的长安百官举起手中的玉金觥,频频向满面春风的裴度致意。这时候,已经高升为京兆尹的刘栖楚也端着满盏琥珀色的美酒,凑到了裴度身边。裴度出将入相的时候,他不过是河北的一个小吏,两人可以说素无往来。今天,刘栖楚却带着谄媚的表情,故作亲热地将嘴附在裴度耳旁,悄悄地说着、笑着,看起来,似乎和裴度亲密无间。
突然,侍御史崔咸举起满斟兰陵美酒的鹦鹉杯,踱到席前,借着三分酒意,高声地责备裴度:您身为宰相,有什么事不可公开?可不应该让京兆尹附耳密谈呀。该罚酒!该罚酒!
裴度会意地笑了,什么都不说,陶然引杯,浮了一大白。
刘栖楚面上顿时青一阵紫一阵,仿佛阴晴不定的天。看见裴度没有应酬自己的意思,他也只好讪讪地起身,狼狈地逃回自己席上。不久,童仆上前禀告:京兆尹刘大人敛袂离席、不辞而别了。裴度点了点头,转身和朋友推杯换盏,欣赏碧鬟红袖的曼妙舞姿去了。
裴家的舞榭歌台人影如织的时候,李逢吉已经离开长安,孤独地跋涉在杨柳外的长亭、短亭间。真让人油然有“一年几变枯荣事”的感慨。被贬出长安后,围绕在他身边的奸党风卷云散,瞬间销声匿迹。不过,他们的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在未来数年里,这个奸党的核心圈花开两枝:一支以李逢吉的族侄李仲言(李训)为首,潜伏多年后卷土重来,为我们上演了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甘露之变”;另一枝则就此沉沦。
据《程氏人物志》载,程昔范“坐李公(李逢吉)累,堙厄累年,卒于家”。刘栖楚被赶到岭南烟瘴之地,去任桂管观察使,几年后也死在了遥远的南方。
至于张又新,此后多年中一直追随李逢吉左右。等到李逢吉老死之后,失去依靠的张三头只能辗转在南方几个小邑为官,几年的恶行,换来“浪迹江湖白发新”的后半生。二十年后,潦倒的张又新赁船北上,取道长江,意兴阑珊地告老还乡。红蓼岸绿杨村,一路漂泊到扬州。这时候,驻节扬州的淮南节度使不是别人,正是几乎被他陷害至死的李绅。回想前尘往事,白衣苍鬓的张又新暗暗心惊,生怕李绅借机报复。就在他提心吊胆的时候,凶险的江湖风浪给了他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小船颠簸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没有站稳,失足落入大江之中。转瞬间,他们就被滚滚东流水无情地吞没了。
噩耗传来,李绅心中油然生出了一丝怜悯。他提笔写了封信给张又新:
端溪不让之词,愚罔怀怨;
荆浦沉沦之事,鄙实悯然。
多少恩怨纠葛,就这样一笔勾销。张又新知道,李绅不会再为难他了。可二十年来的是非境、荣辱尘,他真的看得透么?水阔山遥,“爱残阳入乱烟”的一叶扁舟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了……人事流徙、尸臭尘泥,多少猖獗一时的人物,已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
在八关十六子之外,还有这样一些人物,值得我们多说几句。比如:刚刚离开长安的牛僧孺,还有刚刚回到长安的李宗闵。他们与李逢吉交情深厚,曾在他风光无限的时候分享过他的权力。从这个角度上看,他们可以算做李逢吉一党的边缘势力。但是,他们又没有参与八关十六子的种种恶行。当李逢吉一党分崩离析,化为一地碎片,他们没有受到什么牵连,而是悄悄地整合,孕育出一个盘根错节的朋党――牛党。
几乎同时,李逢吉一党的政敌翰林三俊也在陷入低谷后暗暗盘点自己的势力。在一个风起雷鸣的雨夜结束时,元稹暴卒于武昌,享年五十二岁。剩下的两名巨擘李绅、李德裕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们与长庆贡举舞弊案中受影响的郑覃走到了一起――从翰林三俊的蛹里,一个以李德裕为领袖的“李党”破茧而出,展开了它的双翼。
翠减红衰的季节后,沉湎于倾轧的人们蛇蟠蚓结,投入到无休止的牛李党争中去。
掩卷阖目,我要好好地想一下,我们究竟是怎样从元和宫变的黑夜,走到了鸟散花落的清晨,走到一个王朝中兴传奇的尽头。
在我看来,朝堂上的党争之所以如春水泛滥,是因为一道堤防已在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中垮塌了。
元和时代也有政争。从元和三年的策论案纠纷,到李吉甫、李绛的针锋相对,再到元和十年后藩镇政策的争论,争斗是长安生活的常态。可是,终元和一朝,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党争。这不能不归功于李纯的手段。
无论是元和对策案,还是“削藩”之争,可能激化党争的行为都遭到了他的坚决弹压。单纯就个案结果而言,李纯的处理未必公正,着眼全局,我们却发现,朝廷主要政策的具体执行者,如李吉甫、裴度都得到了或许不无偏袒,但确实非常重要的保护。他们的政敌很难借政治分歧,或他们执政过程中出现的某些失误,促成他们的垮台。一方面,李纯从未忘记敲打那些试图结党的重臣;另一方面,他有意识地维持着朝臣之间的对立。裴因病去位后,李纯用李绛来牵制李吉甫的权力;裴度得势后,他扶植了贞元七年进士党。结党营私的罪名,成了李纯推行自己主张的一柄利刃。只要他需要,他可以随时以此为借口,罢黜那些不能实现其意图的大臣。当李纯坚持征服淮西的时候,阻碍他饮鞭东指的韦贯之,还有一帮大臣以这个罪名被逐出长安;时过境迁后,韦贯之的对手裴度竟然也是以同样的罪名罢相。
几种做法的交替运用,既可以降低大臣内耗的烈度,避免过分的争夺导致朝廷瘫痪或政策的无谓反复。李纯尽量地分配核心权力,以实现一种多极下的政治平衡。长安政局的稳定必须依赖于派系力量的大体均衡。这种均衡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在很多时候,它依靠帝王的运作。李纯的种种手腕,利用了既有的制度,其本身却是反制度的。不言而喻,这些手段也就缺乏延续性。在李纯健康和不那么任性的时候,他对大臣的驾驭能力是很多帝王所望尘莫及的。可丹药削弱了他对全局的控制。李纯人亡政息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没有处理好同大臣的关系。在控制了他们之后,李纯又任性地抛弃了他们。
当一代中兴帝王死于中和殿那个漆黑的春夜,龙蛇蛰伏,一切都结束了――“东风一阵黄昏雨,又到繁华梦觉时”。
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帝王心术,李纯的继承者李宥缺少心得。平心而论,李宥对长庆贡举案的处置没有什么明显的失误:接受朝臣控诉,咨询翰林学士,举行还算公正的复试并根据复试结果确定责任,最后罢黜渎职的考官……一切都按部就班。然而,以李纯的操作手法衡量他儿子的表现,不难看出其间的差距。李宥为人所诟病的,主要不在于个别举措的失当,而在于他整体应对中所体现出的消极。表面的中规中矩,掩盖着对事态发展的无能为力。他过分地偏爱翰林三俊,却又无力保护他们;他被李逢吉玩弄于股掌间,坐看八关十六子嚣张一时。所以,《唐鉴》说“凡群臣有党,由主听不明,君子小人杂进于朝,不分邪正忠谗以黜陟,而听其自相倾轧,以养成之也”。
结果也恰如正史所概括的:“穆宗以后”――我认为,主要就是指长庆贡举舞弊案以后――“权移于下,朝无公政,士无公论”。
一年之隔,恍如隔世。
《剑桥中国隋唐史》的观点和我接近,在很大程度上,把党争的原因归结为元和十五年后强势君主的缺位。只不过,他们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来代替直截了当的判断:“大致可以这样说,如果雄才大略而猜忌成性的宣宗(李忱)能直接继其父李纯即位,九世纪朋党之争或可和缓得多,或者甚至会使中国人不知朋党为何物。”
可这终归只是假设。
元和与长庆的巨大落差说明,科场舞弊案的爆发或许是偶然的,但它所引发的纠葛,却与元和十五年后强势君主缺位存有必然的联系。从这个角度讲,长庆贡举舞弊案和与之相联系的党争,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元和宫变”对唐朝兴衰的独特影响。
作为皇帝和其他社会群体的中介,长安的大臣们占据着一个极具战略意义的位置。但是长安从来没有,似乎也不需要足以保证官僚体系平衡的制度体系。大明宫里,只有维系这种体系平衡的天子。所以,当英武过人的李纯退出历史舞台后,大臣们顿时失控,合乎逻辑地成为下一幕悲剧或闹剧的主角。再没有高高在上的力量,去平衡他们的派性斗争。正如后来我们看到的,经历了剧烈内耗的士大夫就此失去了独立地位――他们或委身于藩镇幕府,或者屈从于那些没有什么文化,更谈不上政治抱负的阉人。他们背后的官僚政治体制,也就日甚一日地没落了。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貌似廓大的王朝在此情此景之中显得如此绵软无力。
我讲完了所有落花时节的故事。我也相信,岁月终将覆盖所有落花。
可就此收笔的话,我总觉得意犹未尽。因为,无论是分析,还是感慨,都不能很贴切地表达出那种“鸟散余落花”的感觉。四十年中间,除却“甘露之变”外就只有党争留下了大量文字。可是我将收集来的资料翻看了一多半后,那些单调、雷同和武断的历史叙述让我疲惫不堪了。阶级、阶层、意识形态、政策、地域,还有许许多多同样冰冷、同样没有血色的词汇频率极高地出现在眼前;而人,能歌能哭、活灵活现的人却迷失在历史叙述中了。
就让我把一则无从辨别真伪的旧事制成一支青灰色的书签,夹进那一年的那一页史书,来表达当时那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入骨入髓的凋零寂寞――唐朝从此消沉:
兔走乌飞,多少年匆匆过去。一位在党争中曾风光无限的大人物终于一败涂地,不得不带着周身伤病踏上长路。
在万里之外,有一座荒寺。说不清是那年有的,那年空了,甚至寺名是什么也无从知晓了。也是一个无语的下午,老人信步踱到这里。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正在一步步走进一个可以作为结尾的情景里――不仅仅是他的结尾,多少人经年浸淫在一片扰攘中,却也能从那瞬间的静谧中悟到结尾的内涵。
古寺空阒,只有一只只葫芦悬在龛前。失意的人想,葫芦里面是不是藏着一味灵药,能治愈他的足疾。但僧人告诉他:葫芦里,是一个又一个失意人的骨灰――曾经有那么多的大臣,被从长安排挤到这万里外的蛮荒之地,再也没能回去。可他们不甘心将一把朽骨埋在他乡。所以,死去的人暂借佛前的方丈空间,希冀有朝一日,后人能将他们带回他们再也回不去的长安……
说者也许无心,听者应是有意。当晚,老人就怀着无限黯淡的心情,溘然长逝。
千年以后,我还可以看见,子已然残破的那一间禅室,充满浮尘的日照正从缝隙里渗进来。斜阳将葫芦们劈成两半,一半隐没在黑暗里,另一半由于光影的作用,仿佛悬浮在空气中,菸黄菸黄的。像呆滞的鸟,还是凝固的花?其实就是半爿黧黑的面目,木然晤对着佛前的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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