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策命的礼仪背景及文体特点周代策命的礼仪背景及文体特点

周代策命的礼仪背景及文体特点

[关键词]策命文体;礼仪背景;体制;语言风格
《周礼 大祝》六辞 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诰,四曰会,五曰祷,六曰诔 ,其二为 命 ,吴讷说: 考之于《书》,命者,以之命官,昔《毕命》、《同命》是也。 这里的 命 ,是指天子策封或赏赐诸侯卿大夫的命书,是策命礼仪上使用的应用文体。关于周代的策命之礼,古人已不甚明了。杜预《春秋释例》日: 天子锡命,其详未闻。 清人朱为弼《蕉声馆集》中有数篇论及,今人在两周策命铜器铭文的基础上,有专文、专著详论之,各家对有些细节聚讼纷纭。本文结合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在各家的基础上,试图对策命文体的礼仪背景、体制及语言风格做一番探讨。
一、策命文体的礼仪背景
1.策命的颁布地点
《礼记 祭统》云: 古者明君爵有德而禄有功,必赐爵禄于大庙,示不敢专也。 周天子策命诸侯、卿士、大夫,一般要在太庙举行。这里的太庙,并不是专指太祖之庙,而是任一宗庙的太室。《尚书 洛诰》载成王策命周公之子伯禽的礼仪,是在文武官的太室举行: 戊辰,王在新邑蒸,祭岁,文王驿牛一,武王骍牛一。王命作册逸祝册,惟告周公其后。王宾杀禋咸格,王人太室,裸。王命周公后,作册逸诰,在十有二月。 周成王在文武宫的太室举行鲁公伯禽的策封仪式,先由史官尹逸祝册报告文王、武王之灵,然后,成王进入太室,正式策命伯禽,命书由尹逸宣读。西周铜器铭文所载策命,亦多在宗庙太室举行。如鼎: 唯三月,王才(在)宗周。戊寅,王各(格)于大(太)朝(庙)。 君夫簋: 唯正月初吉乙亥,王才(在)康宫大(太)室,王命君夫。 免尊: 隹六月初吉,王才(在)(郑),丁亥,王各(格)于大(太)室。 在宗周太庙受命,君夫在康公太室受命。齐思和先生统计了55篇策命铭文,认为除二、三次之例外,大抵皆举行于周之宗庙: 其言宗周者七器,谓行之于镐京也。其言周或成周者二十三器,皆于成周举行也。其直言庙名而不言宗周或成周者十四器,皆于宗周或成周之宗庙也。 所以,周王的策命仪式,一般在周之宗庙举行。
铜器铭文和传世文献中有时用 太庙 ,有时用 太室 ,其实是一回事情。孔颖达疏云: 太室,室之大者。故为清庙,庙有五室,中央日太室。 王国维论明堂构造说: 四堂四室,两两对峙,则其中有广庭,庭之形正方,其广袤实与一堂之广相等 , 此庭之上有圆屋以覆之,故谓之太室。太室者,以居四室之中,又比四室绝大,故得此名。太者大也。其在月令则谓之太庙太室。 太室即太庙,王国维对太室的解释与孔颖达所述相同。周之宗庙,都有太室。所以,《祭统》所说的 必赐爵禄于大庙 的 太庙 ,就是指任一宗庙的太室。策封诸侯于庙,示不敢自专,表明一切法度皆自祖制。
有些铭文对策命的地点方位记载得更加具体,如休盘: 隹廿年正月既望甲戌,王才(在)周康宫。旦,王各(格)大(太)室,即立(位)。益公右走马休入门,立中廷,北鄕。王乎(呼)乍(作)册尹册易休。 许多青铜铭文说受命者 立中廷,北鄕 ,王国维说: 余谓此中廷,当谓太室之廷 ; 诸器中之中廷,即太室南北之中也 。铜器铭文所载策命礼仪同《礼记 祭统》所说基本一致,王来到太庙,就天子之位,面南而立,受策命者在傧者的陪同下进入太庙,在中廷,面北而立,接受天子的策命封赏,策命文书由史官宣读。陈梦家还画出策命时王、史、傧和受命者在太室中廷所立的方位,简单明了。
以上所说主要是西周的情况,春秋时代周天子策命王室的卿大夫,礼仪与西周没有太大差别,但策命诸侯的情形已大不相同。西周时,策命皆于周之宗庙举行,而春秋时代,诸侯即位由各国自己决定,周天子已失去了左右诸侯的威力,只是在诸侯即位后派人赐命,象征性地宣告其地位的合法性,策命的颁布地点也就未必在周的宗庙太室。
2.策命的见证者
《周礼》说大宗伯 王命诸侯则傧 ,小宗伯 赐卿大夫士爵,则傧 。郑玄注云: 傧,进之也。王将出命,假祖庙,立依前南乡。傧者进当命者,延之,命使登。 文献中称 傧 ,铜器铭文称 右 。傧者在策命礼仪上负责引导、陪同、延进受命者。按照《周礼》的说法,天子策命诸侯,则大宗伯为傧;赏赐卿大夫士,则小宗伯为傧,证之以铜器铭文,周代策命仪式上的确有傧者,但傧者并非大小宗伯,而是当时的执政公卿,地位和权力比大宗伯要高、要大。如穆王时期的鼎: 唯三月,王才(在)宗周,戊寅,王各(格)于大(太)朝(庙),密叔又(右)即立(位),内史即命。 在策命礼仪上,密叔就是傧者,引导、陪同受王策命。唐兰先生归此器于穆王时代,他说: 《国语 周语上》: 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 韦昭注: 密,今安定阴密县是也,近泾。 此密叔或是密康公之先? 其后能封侯,则密叔的地位权势是很高的,由这样尊贵的人为傧,是受命者的荣耀,同时,傧者也见证着受命者的光荣。免尊说 井(邢)弔(叔)右免 ,邢叔傧免受命,唐兰先生说: 凡井伯、井叔当政,疑在穆共之际。 师虎簋中有井伯,郭沫若说 为王左右之重臣。 曶壶说 井(邢)公内右曶 ,卫簋说 南伯入右卫 ,井公、南伯亦当政者。唐兰归于恭王时代的师簋盖、走簋、师父鼎,傧者都是司马井伯,明确说此井伯之职为司马。休盘傧者为益公,康鼎、同簋傧者都为荣伯。师鼎、师俞簋、谏簋的傧者都是司马卞,簋傧者为司徒单,此鼎傧者为司徒毛叔。这些铜器铭文多是策命卿大夫的,傧者有密叔、井叔、井公、南伯、益伯等,皆为当政之公卿;也有司马、司徒等官职任傧者的。
西周铜器铭文多是策命卿大夫,策封诸侯的比较少见,周王策命诸侯,传世文献中保留了一些。《左传 僖公四年》管仲说 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 ,说明姜太公的策命仪式上担任傧者的是召康公,召康公德高望重,地位显赫。 春秋时代周天子策命侯伯,虽然策命地点不在周之宗庙,但其他仪节与西周相同。《国语 周语上》说: 襄王使邵公过及内史过赐晋惠公命。 又 使太宰文公及内史兴赐晋文公命。 周襄王策命晋惠公、晋文公的傧者分别是邵公过、太宰文公,皆是王室执政公卿。
所以,《周礼》所述周王策命诸侯卿大夫有傧者,是对的,但说大小宗伯为傧,则与实际情形不符。杨宽说: 作为 右 者都是公卿大臣,有称为 公 和 伯 的,有官为司马、司徒、司工、宰、公族的,其中只有公族这个官和宗伯的性质相当。 也只是相当,铜器铭文策命文辞中没有出现宗伯为 右 的情况。从文献和考古资料来看,傧者有司马、司徒、太宰等职,皆为德高望重、地位显赫之公卿,并非由固定的某一氏、某一职专任。杨宽对周代策命的 右 者和受命者的职司进行梳理,认为以司马为 右 ,受命者多数是师氏,与军职有关;以司徒、司工为 右 ,受命者的职司有交叉的情况,或 作司土 ,或 旅邑人、善夫 ,与管理土地和征发徭役有关;以宰、公族为 右 ,受命者的职司多与王的起居、饮食、射猎、捕鱼及宫内事务有关。陈汉平说: 在西周铜器铭文中,傧者与受命者职务之间有一定统属关系,傧者往往为受命者之上级长官,受命者往往为傧者之下级属官。 这些说法都有道理。傧者在典礼上只是引导、陪同受命者接受策命。作为见证者,傧者的意义不在于做什么,而是其本身的身份地位。德高望重、地位显赫的人物为傧,受命者会倍感荣耀,所以周代铜器铭文记载策命过程时,大多把傧者的爵位、名字郑重刻写在重器上,希望荣光永传后世。
3.策命的宣读者
策命仪式上,史官负责宣读策命文书。担当此任的史官多为内史。《周礼 内史》云: 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 天子命爵赏赐,内史负责宣读策命。周襄王策命晋惠公、晋文公时,都有内史参与,策命惠公的叫内史过,策命文公的叫内史兴。内史在周代的策命礼仪上扮演着重要角色,铜器铭文亦可为证,如免盘: 隹王五月初吉,王才(在)周,令(命)乍(作)册内史易(赐)免。 免盘称为 作册内史 ,未著其名。称 作册内史 的还有利鼎、师俞簋等器。师虎簋的内史名字叫吴,此器唐兰归于共王时代。郭沫若谓作册吴与师虎簋之内史吴名同官同,自系一人。同时的师簋盖、牧簋,铭文中都有 内史吴册令 字样,说明周共王时代有个叫吴的内史,他经常和井伯搭档策命卿大夫。而到师父鼎的时候,傧者依然是井伯,而读命书的则换成了内史驹,说明此时内史吴已死,接任者叫驹,很可能就是内史吴的儿子。懿王时代的谏簋中,内史叫先,他和司马卞搭档策命谏,后来又同司徒单搭档策命。还有一些铭文,既无 作册 二字,也不知名字,只书 王乎内史册令 ,如卫簋、师毛父簋、豆闭簋、趣觯、祝簋等。
还有一些称史某而不称内史的,如免尊 王令史懋易(赐)免 ,吴方彝盖 王乎(呼)史戊册令吴 ,望簋 王乎(呼)史年册令望 ,颂鼎 王乎(呼)史虢生册令颂 等等。齐思和先生以为 虽未言其为内史,以其器之例观之,殆亦内史之简称矣。 这些不称内史之史,可能有些如齐先生所言为内史,但未必全是。如吴方彝盖: 隹二月初吉丁亥,王才(在)周成大(太)室。旦,王各(格)庙,宰且出右乍(作)册吴入门立中廷,北娜。王乎(呼)史戊令吴
此器中的作册吴,就是师簋盖、牧簋中的内史吴。内史吴受赐,命书当然由别的史官宣读,则吴方彝盖中的史戊不可能是内史。也可以推知,其他不称内史之史,不一定如齐思和先生所言为内史。铭文中读命书者还有 尹氏 或 作册尹 。如师簋、留壶等器说 王乎(呼)尹氏 ,走簋、休盘。尹氏,又称作册尹,也是史官之一种。铜器铭文中的尹氏、作册尹,以其器之例常被认为是内史,如克盈中有尹氏友,郭沫若谓: 尹氏即内史。 休盘有作册尹,郭沫若谓: 作册尹者,内史之长,亦称 内史尹 ,亦单称尹氏,或称命尹。 但是,文献中有尹氏、内史并出的情况。《左传 僖公二十八年》载: 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 策命晋文公,周襄王公派出尹氏、王子虎、内史叔兴父三人。显然,尹氏与内史叔兴父是两个人,尹氏并非内史。把尹氏看做内史、作册尹看做内史之长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
三官策命的情况,铜器铭文中也有两例: 隹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王才周康邵宫。旦,王各大室,即立。宰弘右颂入门立中廷。尹氏受王令书,王乎史虢生册令颂 (颂鼎); 隹十又二月初吉,王才周,昧爽,王各于大庙,井吊有(右)免即令。王受乍册尹者(书),卑册令免 (免簋)。这两器与众不同的是,代表周王策命的也是三人:尹氏、傧者、史官。尹氏负责从周王手中接过命书,由他再转给负责宣读的史官,职责类似今天的秘书,似为周天子的左右手。
《大戴礼记 盛德》云: 内史、太史,左右手也。 卢注: 太史为左史,内史为右史。 《礼记 玉藻》日: 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 孔颖达疏引熊安生之论,谓太史记动作之事,在君左厢记事,为左史;内史掌言诰之事,在君之右,为右史: 《尚书 酒诰》有 矧大史友、内史友 郑注: 大史、内史掌记言记行也。 是内史记言,大史记行也。 所以,太史和内史常被看做是天子的左右手。太史在策命礼仪上也经常扮演重要的角色,《尚书 顾命》记载周康王即位, 太史秉书,由宾阶隋,御王策命 ,正是太史奉成王遗命并宣读。天子即位,宣读命书的是太史而非内史,说明太史比内史地位高。当然,太史也可以传达并宣读对诸侯的策命,如《仪礼 觐礼》记载, 天子赐侯氏以车服 大史述命,侯氏降两阶之间;北面再拜稽首。升成拜。大史加书于服上,侯氏受。 天子赏赐诸侯,命书由太史宣读。太史、内史同为周王的左右手,太史也可以在策命仪式上承担宣读策命等职责,所以,铜器铭文中的尹氏、作册尹,都应该是太史,策命晋文公的那个尹氏,也应该是太史。
同内史一样,尹氏常常在策命礼仪上扮演重要角色。《大雅-常武》 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 句毛传云: 尹氏,掌命卿士。 西周策命铜器铭文中常常可以看到尹氏、作册尹的身影,周襄王策命晋文公要派尹氏,《春秋》昭公二十三年有 尹氏立王子朝 ,尹氏能策立王子朝,就因其拥有合法策命天子的职权。注者不知此理,常隔靴搔痒,如孔颖达疏: 是其食采于尹,世为周卿士也。以其世为卿士,宗族强盛,故能专意立朝。不言尹子而言尹氏者,见其氏族强,故能立之也。 以为尹氏是食采于尹的卿士,可见没搞清楚尹氏实乃史官之一种,也没有明白尹氏立王子朝,不仅因其氏族强盛,更因其拥有传统合法的策命职责。陈梦家先生也说: 尹氏虽无乍册之名,但他们依然是主持册命之事者。 所以,策命仪式上宣读命书的史官多是内史,有时是尹氏或其他史官。有些重要的策命,要由两个史官参与,一般是尹氏和其他史官,如颂鼎、免簋;有时是尹氏和内史,如策命晋文公。如果有其他史官负责宣读,则尹氏只是从周王手中接过命书,再转交给宣读者。
二、周代策命的体制
《尚书》中的几篇策命,其中《文侯之命》被认为是可靠的,《礼记 祭统》中孔悝鼎铭,也是保存得比较完整的春秋时代的策命,再结合大量的西周铜器铭文,我们发现周代策命基本形成了千篇一律的体制,一般包括封赏的原因、具体的赏赐及教导与勉励三大部分。尽管随着时代的推移,每部分的篇幅比重有所变化,但总的体制结构始终呈现出稳定的特征。
1.封赏的原因
赏罚得当,才能劝善惩恶。策命开始就必须说明受封赏者有何德何能。《文侯之命》说文武得到许多贤能的公卿大夫的辅佐、帮助,故能安然在位。接着周平王说自己从继承王位起屡遭祸乱,盼望着能有老成持重的人辅佐,正是父义和在国家艰难之际保卫了自己,所以值得嘉奖赏赐。与《尚书》中其他命辞相比,《文侯之命》关于封赏原因的交代比较简洁。大盂鼎和毛公鼎的铭文中,这部分内容占据大量的篇幅。封赏的原因,是西周策命大书特书的部分。
据唐兰先生考,大盂鼎 于道光时出于陕西省岐山县礼村,器形大而文字多,且全录康王命辞,可与《尚书》比较,均为前所未有。 大盂鼎上基本全是周天子的命辞,开头也从文王、武王说起,意思是伟大的文王接受上天的大命,武王又继承文王治理天下,除掉大恶商纣,拥有四方,大大匡正老百姓。做事的,没有敢醉酒,祭祀时,也没有人敢喝到迷乱。所以上天保佑他的儿子继承先王,保有四方。听说殷商丢掉大命,是因为诸侯和百官经常酗酒,所以丧失人众。然后说自己要仿效文王的正德,要像文王那样命令执政者。现在就命令你,盂,继续荣伯的德行,效法你的祖先南公云云。
毛公鼎为周宣王时器,铭文全是策封毛公的命辞,篇幅颇长,同大盂鼎一样,也是从文武受命说起。师簋、簋等铭文,命辞也从文武受命说起。可见,西周传统的、完整的命辞,一般从文王、武王讲起,然后说到自己身负重大责任,处境艰难,急需有德有能者的辅佐,而被封赏者正好是可信赖的最佳人选,理应受封受赏。从文武说起,也是显示对某人的封赏,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效仿文武策封的旧典,符合祖制。
《礼记 祭统》所录孔悝的鼎铭,是春秋时代诸侯赐命卿大夫的代表作。卫庄公蒯聩复国后赐权臣孔悝之鼎,铭文大部分在解释赏赐的原因,称孔悝先世庄叔、成叔及其父亲文叔之功业而褒美之,借以勉励其后。措辞语气与《文侯之命》及铜器铭文的赐命文辞一脉相承。《左传》所保存的寥寥几篇春秋时代的策命文辞,都很简略,但都交代了赐命的原因。如《左传 襄公十四年》周灵王赐齐灵公命,却大肆表扬齐太公之丰功伟绩,这也是周代策命的常见写法。
有时封赏并不是因为本人有功,而是赖祖先之德。师虎簋铭文说,先王既令你的祖先担任这些官职,现在我要效法先王,命令你继续你祖先的官职。曶壶铭文也说 更乃祖考乍冢司徒于成周八师 云云。周代的赏赐命书中,因祖先的功德赏赐其后人的现象很普遍,反映周代社会的贵族世袭制特征。春秋时代实行宗法制、分封制,代代因袭,皆为顺理成章之事。
2.具体的赏赐
或加官进爵,或裂土赏物,皆要于策命文书中写清楚,这也是受赏者拥有某种特权、享有某些财贿的法律依据。《礼记 玉藻》云: 君赐车马,乘以拜赐;衣服,服以拜赐。君未有命,弗敢即乘、服也。 象征着身份地位的车马衣服,如果没有天子或诸侯的赐命,则不敢随意乘服。
西周初期,大规模分封诸侯,策命文体的应用非常频繁。这些策命虽没有完整流传下来,但其大致内容可以在相关文献中窥见一鳞半爪。《左传 定公四年》说成王 命以《伯禽》而封于少嗥之墟 ,策封伯禽的命书即为《伯禽》。《诗经 閟宫》说: 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乃命鲁公,俾侯于东,赐之山川,土田附庸。 这些话应该出自《伯禽》之中。《左传 定公四年》,卫国祝佗详细罗列了周成王对伯禽、康叔、唐叔的封赐,可以大体探知周初策封诸侯时的赏赐之物,当时对鲁公伯禽的赏赐最为丰厚,有商民六族、土地、礼服、典策、百官、彝器等等。给康叔、唐叔赏物数量递减,但也有车马、旌旗、彝器、民人、土地。
西周铜器铭文所载周天子对臣下的赏赐,大多也就是这些东西。大克鼎铭文中,周天子赐善夫克大量土田,奴仆,乐器,毛公鼎铭文详细罗列天子对毛公的赏赐。齐思和总结西周铜器铭文中涉及的赏赐物品说: 由以上七十五器之铭文中所载之赐物观之,最少有一种者,有多至二十余种者。小而至于贝、弓、矢、牛、马,大而至于土地、人民、王臣,无不在赐之列者。 周天子给臣下赏赐的物件,即使是日常用品,也应该有区分等级的含义。
《礼记 王制》云: 天子赐诸侯乐,则以枧将之;赐伯子男乐,则以鼗将之。诸侯赐弓矢,然后征;赐鈇钺,然后杀;赐圭瓒,然后为鬯。未赐圭瓒,则资鬯于天子。 周天子赐给诸侯什么器具物品,诸侯才拥有该器具物品所代表的权力。赐弓矢,代表赐给其专征伐之权。《诗经 彤弓》一诗,说的就是天子赏赐有功诸侯。郑玄笺云: 诸侯适王所,忾而献其功,王飨礼之,于是赐彤弓一,彤矢百;旅弓矢千。凡诸侯赐弓矢,然后专征伐。 赐弓矢代表赐给征伐之权,所以对诸侯才能赐弓矢。西周铜器铭文大多记载天子对王臣的赏赐,赐弓矢的确很少见。被唐兰认定为康王时器的俎侯簋,记载周王命令虞侯到俎国去做俎侯,除了赏赐他鬯酒一卣、土地、十七姓氏之民、官员及奴隶等之外,还赐他彤弓一,彤矢百,旅弓十,旅矢千。《文侯之命》周平王赐予晋文侯 柜鬯一;彤弓一,彤矢百;户弓一,卢矢百;马四匹。 城濮之战后,周襄王策命晋文公: 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旅弓矢千,柜鬯一卣,虎贲三百人。 (《左传 僖公二十八年》)赐予弓矢,有了专征伐之权力;赐予香酒酒器,可以用来祭祀告庙;赐车服,可以在战时、祭祀时服用。陈汉平对西周八十例策命金文赏赐物品进行排比、分析,认为 所赐物品与所命官职爵位及职务性质(如文职、武职)之间相应有严格且鲜明之等级对应关系 ,这个结论是可靠的。 关于周代的赐命,汉人又有 九锡 之说。 九锡 的内容和次序,汉人有不同的说法,但大同小异。从文献所载对鲁公伯禽、康叔、唐叔、韩侯等的赏赐,以及俎侯簋、大盂鼎、大克鼎、毛公鼎的铭文来看,西周并没有形成 九锡 的做法。周天子对重要诸侯或宠臣的赏赐比所谓的 九锡 还要多许多。春秋时代的晋文侯和晋文公,所得赏赐也与 九锡 不符。所以, 九锡 的说法应该是汉人对周代策命旧礼的加工完善,包含着汉人的发展创造。《白虎通 考黜》解释说: 《礼》说九锡,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铁钺、弓矢、柜鬯,皆随其德,可行而次。能安民者赐车马,能富民者赐衣服,能和民者赐乐则,民众多者赐朱户,能进善者赐纳陛,能退恶者赐虎贲,能诛有罪者赐鈇钺,能征不义者赐弓矢,孝道备者赐秬鬯。 潘勖为汉献帝所拟策命曹操的《册魏公九锡文》,完全是按照这个 九锡 的理论操作的。西周、春秋策命在开始部分总述封赏之由,然后罗列封赏之物,不再作过多解释,简洁质朴。潘勖《册魏公九锡文》是汉人 九锡 理论下的产物,严格按照 九锡 的内容赏赐,还不厌其烦地说明每一物品的特殊含义。曹操的 九锡 源于周代的策命,又是对周代策命的完善发展。
3.对受命者的教导与勉励
策命最后部分是对受命者的教导和勉励。《文侯之命》说: 父往哉!柔远能迩,惠康小民,无荒宁。简恤尔都,用成尔显德。 勉励文侯亲善邻国,爱护百姓,成就德行。《文侯之命》的训诫部分显得仓促简单,这正反映了春秋策命文体的新特点、新趋势。西周天子权威在握,居高临下,封赏时进行不厌其烦的训导,讲一些道德、为政方面的大道理,有时还会教一些治理百姓的方法。周平王东迁后,周王室的地位愈来愈下,失去了之前的底气,春秋时代的封赏命书没有了谆谆教诲的部分,只剩下简单的勉励文字,以维持王室的尊严。周襄王策命晋文公说: 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周,纠逖王慝。 (《左传 僖二十八年》)要求文公听命王室,安抚四方,为周王室铲除奸邪。周灵王赐齐灵公命: 纂乃祖考,无忝乃旧,敬之哉!无废朕命! 希望对方能像太公一样辅佐王室。 敬之哉,无废朕命 一语,是西周策命铭文常用的结束语,有时作 敬夙夜,勿废朕命! 周天子的封赏策命,有一个共同的要求,即希望诸侯辅佐王室、蕃卫王室,这也是周王室实施封赏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策命是实用文体,与其使用的背景礼仪一样,在西周形成比较固定的程式,几乎很少有变化,这也是礼仪文体不同于文学作品的地方,不崇尚、追求新变,更多体现着因循守旧、墨守成规的特点,这倒非常方便后人的因袭和操作。
三、策命文体的语言风格
文献保存的策命,比较完整的是《文侯之命》及孔悝鼎铭,《左传》、《国语》、《史记》等所载策命往往不全,根据史书的编写要求断章取节。铜器中大克鼎、毛公鼎的铭文比较长,是西周策命中相对完整的作品,其他大部分的策命铭文,开头用叙事性的文字记载策命礼仪举行的时间、地点,交代天子、傧者、史官及受命者信息,结尾一般记录受命者 对扬王休 、 拜手稽首 及 子子孙孙永宝用 这样的句子,中间用 王若日 、 王乎史某册令某日 之类的文字引出策命内容。因为篇幅所限,或刻铸铭辞的艰难等因素,铜器铭文中所引策命并非全文,一般是挑选关键的,如所加之官、所进之爵及所赐物品等内容铭刻于器,篇幅长短参差不齐。文献中、铜器上的这些长长短短的策命文辞,体现着周代策命文体独特的语言风格。
首先,语重心长,诚挚恳切。策命一般以称呼受命者开头,郑重其事以引起对方的注意。如大盂鼎: 王若曰: 盂! 大克鼎: 王若曰: 克! 都是直呼受命者之名。天子策命诸侯,则往往在名前加上 父 之类的尊称,如毛公鼎: 王若曰: 父厝! ,《文侯之命》: 王若曰: 父义和 。孔悝《鼎铭》也很客气: 公曰: 叔舅! 有些较长的策命,不仅开头呼唤,文章中间每次变换意思时,可以反复呼唤。如毛公鼎共呼五次 父厝 ,《文侯之命》共呼三次 父义和 ,一次 父 。清晰、郑重地呼唤受命者,显得语重心长,谈及策命原因,天子往往会诉说自己的孤独无助,如毛公鼎和《文侯之命》,都说到嗣位之后的艰难处境,急需贤能辅佐才能安然于位,诚恳坦直,使受命者明白自己肩上的重担和责任,激发其同情和忠诚。
其次,语气温润亲切,读之如沐春风。策命的目的是评功纪善,所以策命中都是褒奖赞美之辞。从受命者的祖先如何忠心耿耿辅佐先王先公开说,一直说到受命者如何继承家族的美德,如何有功于当下,显示进爵加赏的必要性。如《文侯之命》说: 亦惟先正克左右昭事厥辟,越小大谋猷罔不率从,肆先祖怀在位 ; 汝克绍乃显祖,汝肇刑文、武,用会绍乃辟,追孝于前文人,汝多修,扦我于艰 。卫灵公赐孔悝鼎铭,一口气称赞了孔氏中庄叔、成叔、文叔三位著名人物。周灵王赐齐灵公命说: 昔伯舅大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师保万民。 对本人及其祖先的褒奖,让受命者自豪万分。说到具体的赏赐,不厌其烦,一一罗列,充分体现君恩浩荡、厚待功臣,让受赏者无比快慰荣耀,让旁观者艳羡不已,读来如春风拂面,不由人会感恩戴德、拜手稽首。
再次,典雅舒缓,委婉自然。于祖庙太室举行的赐命礼仪,庄严肃穆中透出祥和、快乐、和谐、融洽的氛围,这样的场合使用的策命文体,也散发出贵族们的雍容典雅,同誓师辞的慷慨激昂、雷厉风行相比,策命文体显得舒缓轻松。开头交代封赏原因与结尾告诫勉励两部分,用词渊深考究,展示与众不同的王者风范。西周铜器铭文如毛公鼎铭,多为散体长句,而《文侯之命》、孔悝鼎铭等文献中保存的春秋策命,四言句子渐多,渐有程式化的倾向。在体现渊雅风格的同时,策命文体也在努力营造着亲切的氛围,如毛公鼎、《文侯之命》都用 呜呼 加强语气,口语色彩也很强,罗列赏赐物品,不厌其繁,一一交代,清楚如物品清单,显得委婉自然。
陈骥《文则》评价周代策命日: 婉而当 ,认为策命文体的整体特点是委婉而得当,可谓恰切。策命是周代官方常用的一种应用文体,形成独特的体制和语言风格,成为后世各类策命模仿的典范。汉武帝有策封齐王闳、燕王旦、广陵王胥等命书,措辞写法皆效法两周策命,古奥典雅,语气亲切,深得周代策命文体的精髓。后世策命的代表作无疑是东汉末年潘勖的《策魏公九锡文》,《昭明文选》 册类 中只选此一篇,《文心雕龙 诏策》赞其 典雅逸群 。这篇策文的写法内容也不外乎策命文体的三部分:全文笔墨大部分集中在封赏原因以及赏赐内容两部分,对曹操安邦定国、振兴汉室的功业一件件数来,多加褒奖;对封赐的官爵以及象征特权的器具、鬯酒、弓矢等物品也一一道出。而末尾的勉励部分草草,且多用《尚书》策命中的套语。《策魏公九锡文》在效仿两周策命内容和语言的同时,使得策命这种古老的文体达到完美的程度。天子的权威尊严消亡殆尽,却做出如此宏伟超逸的策命文,的确把文辞的饰礼致情之用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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