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晚唐史》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_第九章 像野枭那样沉默《别样晚唐史》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_第九章 像野枭那样沉默

《别样晚唐史》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_第九章 像野枭那样沉默

――元和宫变的第六种诠释
为了叙述和阅读的方便,我们现在对元和宫变进行一个总结:这是一次药物中毒;虐待家奴引发的一桩血案;一件俄狄浦斯情结的病例;中国版的《麦克白》,也就是一出弑君题材的经典悲剧;它还是一场没有玄武门的玄武门之变……如果加上阉人之间的狐争鼠啮,我们现在已经从那么多个角度来诠释元和宫变了。可是,悄然绽放在夜色里的恶之花,任你把繁萼复瓣剥了一层又一层,却还没有看见意想中的蕊。
我们只好再剥下一瓣来。
翻开《唐国史补》的时候,我看见它是这样描写元和中兴时的大臣:这个时代“有杜公(杜黄裳)之器量,郑少保(郑余庆)之清俭,郑武阳(郑)之精粹,李安邑(李吉甫)之智计,裴中书(裴)之秉持,李仆射(李绛)之强贞,韦河南(韦贯之)之坚正,裴晋公(裴度)之宏达……”寥寥几笔,刻画出了一幅生气勃勃的士大夫群像。
那么,在元和宫变,在郭氏母子与李纯(唐宪宗)的恩怨纠葛中,道貌岸然的大臣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元和四年,翰林学士李绛一道请立皇储的奏章,牵出了元和宫变的线索。李纯选择了长子李宁,选择了一个大臣们很难抗辩的理由:立嫡以长。可李宁两年后薨殁,皇储人选再次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这一回,大臣们抬出了“子以母贵”的法则。种种迹象表明,李宥入东宫,不过是他父亲迫于朝臣压力而采取的过渡性措施:
第一个迹象,李纯诏命翰林学士崔群代澧王草拟一道让表。这暗示了年长的李宽具有某种优先权。大臣对文字天生敏感,更何况这绝非单纯的文字问题。当年,太平长公主就试图利用唐睿宗(李旦)长子李成器的优先权,来动摇()的地位。前事不远,崔群直截了当地说:嫡子李宥入东宫,不存在李宽让不让的问题。他的话很能代表大臣的观点,不过理由略嫌牵强:严格说来李宥可不算嫡子。因为――
第二个迹象,郭氏没能正位中宫。李宥成为太子后,郭氏母以子贵、晋位皇后原是顺理成章。但李纯一直有意地遗忘了这件事。他心里清楚,郭氏主馔中宫后,自己再不会有重择太子的机会。大臣也很清楚。元和八年十月,群臣联名三上奏表,要求册后,锲而不舍地向天子施压。事态几乎演化为政潮。李纯终于不能装聋作哑了。可他借口“岁犯甲午”,近乎赌气地宕延册封皇后的时间。隐藏在宫闱帘幕后的琴瑟不调,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这已经大大抵消了册立太子的政治意义。
第三个迹象是吐突承璀回到长安,重任左军中尉。因“孙俦行贿案”,他于元和六年冬被谪到淮南。李宥入主东宫,他没有什么功劳。拥立太子中出力最多的李绛、崔群等,又正是他的死敌。出身东宫小黄门的吐突承璀是永贞内禅的亲历者,并因此成为李纯身边的宠臣。他深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为了扭转这一不利局面,吐突承璀决定支持没有背景的澧王李宽,对现有格局来一个大翻盘。如果凭借一己之力扳倒太子,为李宽夺取帝位,吐突承璀会赢得整个未来。这个权阉的回归,让东宫之争静水微澜。
让人担心的迹象也许还包括,李纯突然将太子侍读韦绶撵出长安,到遥远的虔州任刺史。据说,他对李宥过分亲密,经常用美酒佳肴来招待太子。对这种手腕,熟稔宫廷政治的人并不陌生――借口很琐碎的事情来处分东宫属官和太子亲信,是皇帝警告太子、压制东宫的通用模式。有时,那还是更换太子的雨前山风。
所有迹象,传递出一个很清楚的讯息:太子李宥的地位并不稳固。
听到这样的讯息后,许多被遏制的势力苏醒了,驿动着,伸出他们的触角,品味着空气中暧昧的味道。
谁也不知道,在吐突承璀不懈的劝谏下,李纯是否会幡然变计,废立太子;谁也不知道控制着半数神策军的吐突承璀是否安排下了伏笔,来掀起宫闱的狂波巨浪。李纯服药病倒,使事态骤然紧张,几乎要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一度非常活跃的大臣们却发现局面不在他们的掌控下。他们很久没有看到天子了。西汉初年,汉高祖卧病才不过数日,大将樊哙就敢“排闼直入”,生怕宦官借天子病重上下其手,操纵政局。可大臣们不是屠夫出身的樊哙,他们缺少草莽英雄的率直。
宫禁就像一道篱墙,横亘在大臣面前。这篱墙后面是很多很多美丽聪慧的女孩。她们是姝丽的花草,遍植深宫的每一个角落,希冀着无数寂寞难挨的昼夜终能换来一夕的雨露,却总在落寞中度过她们只有一季的明媚鲜妍。天子不允许别人擅自进入他欲望的后园。大臣们也自觉地止步于这道藩篱之外。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深深庭院里也莳弄着一朵、两朵女孩子的花,也有着类似的禁忌。
宫禁制度合理合法地将生理正常的大臣阻挡在宫外,却给了另外一些有生理缺憾的男性涉足重要区域的自由。阉人们失去了肢体的健全,却换来了对宫廷政治来说至关紧要的自由。出入宫禁的自由使他们在非常时刻占尽了上风――
你看那“禁门烟起紫沉沉”,改变了多少宫廷故事的结局。
风雨将起的那一夕,大臣们的无能暴露无遗。他们要么褰裳避之,无所作为;要么乞灵于另外一些宦官,比如梁守谦之流,因为他们手握右神策军――前者成了元和宫变中冷漠的看客,而后者充当了不操刀的共犯。本质上,他们都背离了自己所奉行的“神圣原则”。不同的是,后者在抛弃原则的同时,还抛弃了他们贯彻原则的手段,选择他们并不擅长运用的工具:铁和血。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褪去时,天子李纯驾崩了,澧王李宽薨了,吐突承璀也死了。一局对弈以惊心动魄的方式结束官子。没有任何上谕来宣布什么,也没有任何奏章涉及什么。
在元和宫变中,陈寅恪先生注意到了宦官的沉默,但大臣又何尝不是噤若寒蝉?又有谁明明白白地为李纯的死痛不欲生?
不错,手执白刃的是陈弘志,被指责有“商臣之酷”的是李宥。大臣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朱紫袍服上需要藏匿的一点血渍,也被他们娴熟地运用毛笔轻轻涂抹掉了。史书上没有记载大臣们在元和宫变中的具体行迹,后人只能勉强从狼毫末梢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春秋时,晋国的正卿赵盾因劝谏,遭到晋灵公的记恨,只得远走他乡。就在他还没有逃离国境时,从都城传来消息:赵盾的族人赵穿起兵杀了晋灵公。重回朝堂后,赵盾很惊讶地发现,太史董狐竟然在史书上写下了:“赵盾弑其君”。赵盾不解地抗议说,自己不是杀害晋灵公的凶手。但是,董狐说:春秋责备贤者。身为大臣,坐视国君被弑却一言不发,这与合谋有什么区别呢?
我怀念董狐书写的那一枝笔,怀念那个铿锵的声音:子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非子而谁……可惜,时去春秋已逾千年,墨干了,笔也秃了。大臣们忘记了,世间还有人在纸上书写春秋。
大臣和阉人的默契使发生过的一切都如那年正月的冬雾,混沌不明、若隐若现,在不很爽朗的日光下渐渐散去。当然,和阉人及他们的神策军不同,大臣无法坦然参与分赃。李宥有意拜参与机密的薛放、丁公著为宰相,作为酬庸。但两人都坚决地回绝了。
大臣操守,如此而已。
在围绕元和宫变展开的多重矛盾中,君臣矛盾是最不重要的。但它依然为我所关注。立储只是李纯与大臣的最后一道裂缝。他们之间的多重矛盾可以上溯到元和三年二月――那是和亲回鹘的咸安大长公主溘然长逝的时间。
咸安大长公主是唐德宗(李适)之女,李纯的姑母。很多年前,她下嫁回鹘长寿天亲可汗。长寿天亲可汗死后,公主按大漠的收继婚风俗改嫁他的儿子忠贞可汗。忠贞可汗被人毒死,公主再嫁其幼子奉诚可汗。不久,奉诚可汗也撒手离去。他的国相骨咄禄成了怀信可汗。回鹘王族药罗葛氏族就此被阿跌氏族取代。在这风云变幻的岁月中,咸安公主在回鹘汗国中赢得的尊重始终如一。她保持着可敦名位,也保证了两国关系没有因为回鹘频繁的权力斗争而恶化。在大漠度过了整整二十一年后,这个身系两大帝国关系的柔弱女子香魂归去。数日之后,怀信可汗也死了――大唐和回鹘以婚姻为媒介构建的关系,失去了基础。
不久,驼队驼负着新可汗的求婚之意迤逦东来。但请婚使者伊珠难很失望。李纯拒绝了求婚。
在大臣们看来,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安史之乱以后,吐蕃乘机切断河西走廊,向四面疯狂扩张,对包括大唐在内的周围诸国形成了巨大威胁,甚至一度攻陷过长安。为了对抗吐蕃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大唐选择联手回鹘、大食共抗吐蕃作为自己在西方的基本战略。咸安大长公主的和亲就是为了实现这一战略。今天,在王朝还没有完全挽回颓势的时候,和亲应该继续。
当年,刚愎自用的唐德宗也拒绝过回鹘的请婚,少年时,他曾在陕州回鹘的营盘里蒙受屈辱。为了会见可汗的礼节,他的僚属被虎狼一样的回鹘人鞭笞,命丧当场,他自己也被回鹘人赶出大营。唐德宗从心底里厌恶狰狞的回鹘人。不过,严峻的现实最终逼他接受宰相李泌的劝谏,搁置旧恨,将咸安大长公主嫁入大漠。
二十一年弹指一挥间,当李纯和他祖父面临同样问题时,大臣们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像当年说服他祖父一样说服李纯。
礼部尚书李绛说的话,与当年的李泌一样。可李纯完全听不进去。他与回鹘没有宿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如此固执的理由何在呢?
据正史记载,李纯认为和亲的花费巨大。尚公主,有司计其费近五百万缗。但谁都知道,拒绝请婚的原因没有这么简单。李纯的态度一定是基于更为宏观的战略设想。这种设想,没有形诸文字。在没有付诸实施前,天子不会明明白白地吐露自己的意图。他们总是将真实的自我掩藏在缭绕的云雾之中,表现出天外神龙的风貌来。可我们还是从溟溟云雾间隙窥到了一鳞半爪。
《因话录》透露了那么一点线索:“蕃人未知宪宗(李纯)弃天下,日夜惧王师复河湟,不安寝食。”可知,吐蕃人了解李纯的雄心。的诗《河湟》可以旁证:
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
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
……
我们可以想象,扫平河北藩镇后,李纯必将回马西进,剑指平分西域的回鹘与吐蕃。《旧唐书・李传》中也记载,李在风雪蔡州城平定淮西后被调到长安以西,担任凤翔陇右节度使。名将西调,就是为了收复陇右故地。可惜,李还没有动身,东方就传来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抗命的消息。李改授武宁军节度使,率徐州精锐,北上淄青平叛。收复陇右的计划就此搁浅,一搁就是几十年。
在霸气十足的李纯眼中,黄河下游那几个强大藩镇早是囊中之物,在黄河上游对回鹘、吐蕃取得决定性胜利,也是指顾间的事。几十年后,当趁着回鹘、吐蕃衰亡之机用兵西北时,李纯的儿子没有忘记父亲。他下诏称,规复河湟是李纯遗愿,并为父亲(以及祖父)上尊崇谥号,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正因为李纯在河湟乃至整个西北地区总体战略构想的主题是积极的,才对回鹘请婚持消极态度――在他看来,与回鹘联姻,对大唐经营西北没有好处,相反,还束缚了他的手脚。也许,伊难珠来到长安,正提醒了胸襟博大的李纯将目光从淮西、从河朔收回,徐徐投向广袤无垠的西北。那里有肥马长草,有碛日瀚海,有贞观遗风、开元霸业在等他去追寻……
听说李纯拒绝了他的求婚后,新可汗向边境派出铁骑,炫耀武力。可区区三千人马,岂能改变一代雄主的?
在大臣们高谈“古之和亲,有五利而日无千金之费”的时候,李纯却突然问了一个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近来听说有一位大臣擅长诗歌,但姓氏很少见,不知是谁?
有人回答是包子虚,也有人说是冷朝阳。可李纯一直在摇头。见宰相们没有头绪,他吟诵出“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的诗句。宰相们恍然大悟。
这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相传在一个月夜,管桂观察使李夔徜徉于庭院中。当徐徐晚风送来隔墙的吟诗声,他停下了脚步,聆听起来。细细品味之下,李夔不禁暗暗称奇。寻人一问,才知道吟诗之人名叫戎昱。李夔当即下书,礼聘这个落魄书生为幕僚。几年后,戎昱,摇身成了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进士。李夔(一说是湖南观察使崔)有意将膝下如花娇女许配给他。不过,他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戎昱的姓氏――“戎”姓会让人想起西戎、犬戎。于是,李夔托人委婉地转告戎昱,如果改换姓氏,他愿意将爱女下嫁。戎昱听后,濡墨挥毫,写下了这句诗。
在商议和亲的延英会议上,李纯怎么突然问起一位去世多年的诗人?大臣们有些摸不着头绪。这时,李纯背诵起另外一首诗:
汉家青史内,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欲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听到李纯朗诵戎昱的《和蕃》诗后,我仿佛看到大臣们张张青一阵红一阵的脸孔。李纯面带嘲讽地说:春秋时,晋国大夫魏绛用和亲之法,你们也效仿,未免太懦弱了吧。
直到李纯驾崩,和亲回鹘再也没有下文。
元和四年冬,讨伐成德王承宗的战争拉开序幕。吐突承璀挂帅,领军出征河北。旨意颁下后,朝野哗然。问题不在于李纯无视大臣的强烈抗议,甚至也不在于他对阉人的重用。重要的是,他的一意孤行背后隐藏的动机。知道吐突承璀挂帅后,幽州最有智慧的谭忠一语道破其中奥妙:前几年,征伐西蜀刘靠的是杜黄裳一力承担;平定东吴李,靠的是李吉甫。如今,天子征伐河北,不派耆臣夙将,却将兵权交给阉人;不起天下精锐,却派出阉人控制下的神策军……这是天子想要撇开大臣,显示一下自己重整河山的力量,好向那些神气活现的大臣们炫耀。
寥寥数语,就为李纯勾画出一个生气勃勃、争强好胜的调皮形象。
马蹄铮铮,扫过峥嵘的初唐时,李纯祖先的身影在昭陵六骏起伏的马背上,留给后人一个“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的神幻形象。当马蹄又一次踏遍天下,李纯却不能在草泽大野间驰骋。禁锢了多少代人的宫门,没有对他敞开。李纯守在深宫,神情寂寥地看着裴度、李、田弘正以他的名义征伐四方。在李纯的手上,破碎的万里河山被重新打理了一便,可他却走不出这小小长安城。也许,只有在梦中,李纯才能骑着金鞭玉勒的白马,踏遍千里关河,去体会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情怀。
英武过人的李纯不甘心。
他让我想起了《游龙戏凤》里的正德皇帝。游戏人生的明朝天子也憧憬着沙场上的生活。一纸诏书,浪漫的正德皇帝就摇身化做两人:一个是大明天子,另一个是他新封的总兵官朱寿。前一个留在京城,应付大臣的絮叨,在批不完的文书上加盖玉玺;后一个纵横于宣府、大同的雄关,实现个人英雄主义梦想。
早生几百年的李纯不像正德皇帝那样分身有术。他选择了一个可能不那么富于想象力,却更为稳妥的办法――让自幼跟随身边的吐突承璀充当他的替身,率领属于天子的神策军,奔赴鼓角争鸣的河北。
看着吐突承璀远去的背影,通化门楼上为他送行的李纯恍然感到:金络马上,远征的人就是他自己;当吐突承璀在日暮时分策马走过旌旗招展的营盘,是李纯的目光在巡视数万貔貅之士;当卢从史在大帐里俯首就擒,吐突承璀倨傲地笑了,笑里也藏着李纯的声音……如果替身吐突承璀一举扫平河北,如临其境的巨大快感会让李纯多么陶醉――只有平定河北的帝业,才能使大臣们平定西蜀、东吴的相业黯然失色。
不管是朱厚照的分身,还是李纯的替身,都是这些生气勃勃的皇帝为挣脱制度框囿,完成自我实现而变的戏法。他们不甘心被大臣,还有所谓的制度理性禁锢了尚未泯灭的顽皮心性。精灵古怪的戏法对大臣们极力维护的制度构成了莫大讽刺和威胁,招致他们的极端反感。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顽皮的天子重新变成木讷的偶像。
在流光溢彩的元和时代,吐突承璀的河北之役成了少有的一次灰色经历。几乎从一开始,失败就是注定的。史书告诉我们,这个阉人在行营中“威令不振”。多少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敷衍他。元和四年十月,当吐突承璀率领十多万大军杀向河北,不要指望大臣们给他任何支持。“兵者,凶器也”。在孤立的状态下,他要去面对河北的虎狼之师,下场可想而知。
第二年春,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战死沙场。在我看来,他成为第一位阵亡的大将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诸军观望,只有郦定进这样出身神策军的嫡系愿意为吐突承璀搏杀。骁将殒命,三军士气一片低迷。长安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高声谈论吐突承璀久战无功的罪过。此时距离京出征不过两个多月。
等吐突承璀灰头土脸地从河北行营回到了长安后,李纯仍旧让吐突承璀担任左军中尉。大臣们可不想放过他。他们不敢将矛头指向李纯本人,转而纷纷攻击吐突承璀。宰相裴和翰林学士李绛等要求贬黜吐突承璀以谢天下。一个叫段平仲的大臣干脆说:要斩杀吐突承璀!
但李纯只是轻描淡写地罢免吐突承璀的中尉,降为军器使。天子和他最宠幸的宦官没有得到想要的胜利,那他们也不愿意再失去什么。李纯知道战败的真正原因所在,根本不想加罪于吐突承璀。吐突承璀不过是李纯手中的一架提线木偶、和官僚们开展赌赛的一件工具罢了。没过多久,李纯就重新升吐突承璀为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
只要天子还在,天子的“影子”就一定会投射在大明宫的地上。
围绕回鹘请婚的争论,表明李纯和大臣对全局的判断截然相反;任用吐突承璀,则说明君臣关系紧张的根源――诸多具体问题上的矛盾,不过是这两种重大对立的反映。远距离观察李纯的史学家们可以不吝惜溢美之词;但对与他共事的大臣来说,极具个性的李纯可能远不是那么理想。这两个例子为大臣在元和宫变中的表现作了很好的铺叙。
李纯曾经像一个高明的骑手,有节律地张弛着手中的缰绳,使得大臣收敛脾性,向着他设想的方向扬蹄,向前。十几年之间,由蜀而吴,由风雪蔡州城到对桀骜不驯的淄青犁庭扫穴,对藩镇的战争中取得的一系列辉煌胜利反过来又掩盖,而不是消弭了君臣间的分歧。
遇刺身亡的宰相武元衡有位堂弟,叫武儒衡,就在这时候送上了一份奏疏,断言:“大功之后,逸欲易生”。
志得意满的李纯命六军大修麟德殿。右龙武统军张奉国和大将军李文悦都认为外寇初平,就大兴土木,将士太过辛苦,恳求宰相出面进谏。李纯知道后,勃然大怒,将张奉国调鸿胪卿,而把李文悦遣出长安,远远地打发去任威远营使。随即,疏浚龙首池、兴建承晖殿陆续开始。天子根本没有顾及大臣们的看法。在李纯非常自我的表现里,早包含着种种自我瓦解的因素。
“君臣都是一场笑,家国共成千载悲”。元和一朝的最后时光里,悲剧正在上演。
大臣的领袖是宰相。唐朝宰相威仪特重。百官参见时,都要行跪拜大礼。受礼的宰相只需伸手虚扶一下,号称“礼绝百僚”。因此,宰相的晋身之阶极其讲究:一般的说,以柏台领袖身份入相最佳,两省郎官次之;两省中又以吏部、兵部侍郎为上选。
李纯喜欢从翰林学士中选择他的宰相。玉堂金马的翰林学士多是出身清贵、文采斐然的人物。在翰林学士院,他们草拟诏书、熟悉朝廷的人事与政务,为日后秉政积累经验。翰林学士入相保证了宰相始终由身份清高、文名素著的饱学之士担任。李纯使这种深受士大夫推崇的做法成为一种不成文的惯例。在元和一朝中,多数宰相都有过翰林学士的履历。与同在翰林院的六人中,裴、王涯、杜元颖、崔群及李绛先后拜相,只有白居易向隅。后来,隐退的诗人泛舟烟波,还不无惆怅地吟过:
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
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
十多年来,李纯的宰相即使不来自翰林学士,也多出身高门,深负清望,很少受到置疑。现在,李纯却在一片反对的声浪中,下诏将皇甫、程异提拔为宰相。
和、一样,程异是永贞革新“八司马”之一。当柳宗元往永州方向彳亍南行的时候,他也踏上了左迁岳州的长路。在半路,他被改为郴州司马,又降了一级。但是,当柳宗元在瘴烟之地苦熬岁月时,程异却很快离开了清冷的潇湘。在盐铁使李巽的保荐下,程异回到了扬州,又一次出任多年前曾担任过的扬子留后。他的理财能力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连一向贬抑“二王八司马”的史书也承认,在程异手上,“江淮钱谷之弊,多所铲革”。没有他深入江表、发掘财赋之源,就没有淮西战场上万马奔腾的壮丽景象。
可程异依然只是一个不入清流的钱谷吏,依然是永贞余孽。舆论的压力,使程异从没踏进过政事堂半步,更不敢动用宰相的印绶和枢笔。拜相一个多月后,他就自请出任巡边使,远走西北,逃避大臣们歧视的目光。那么,在同样被打压、被凌辱的永贞党人眼中,程异又是怎样的形象呢?
程异宣麻拜相一年后,老病寻侵的柳宗元在蛮烟瘴雨中含恨归西。为他撰写墓志铭的时候,用笔刻画了这样一个形象:当友人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涕泣,誓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等到友人落难时,反目成仇、落井下石的,又是他。
人们通常认为,《柳子厚墓志铭》的文字是泛泛而指。可也有人说,韩愈在柳宗元的墓志里不惜笔墨,是有所影射。
在流落天南的日子里,柳宗元寄出了一封又一封书信。收信的人,有他的朋友、有所不熟悉的人,甚至还有他的政敌。柳宗元幻想这些春风得意的人中间,会伸出一双援手,不要让自己凄凉地客死他乡。故人程异宣麻拜相,本是他的最后机会。可是,今天我们却没有看到柳宗元求助于程异的蛛丝马迹。他宁可哀求曾经攻讦过岳父的政敌,也不求助于曾经的盟友。在柳宗元厚厚的文集中,看不到一首与程异酬酢的诗歌。
两个故人之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难怪有人会怀疑,程异就是韩愈笔下那个“落井下石”的人。胡寅以为,他透过《河间传》的文字幻影,看到了阉人猖狂的龌龊世相。可另一种观点:淫荡的河间其实是程异的化身:
早年的程异事父至孝,在长安有很好的名声,就像那位静守深闺的河间。在他人引诱与强迫下,纯洁的河间堕落了。昨日恩爱缠绵的丈夫,被她当成妨碍自己及时享乐的仇雠,用尽心计,要除之而后快。在程异投身政敌的怀抱,青云得路的时候,柳宗元把自己想象成那位被河间无情抛弃的丈夫。不堪入目的情节里,浸透了柳宗元对程异的愤慨和鄙夷。他用《河间传》的情色文字,来告诫好色的李纯:像程异这种小人,怎么能当宰相?
可李纯看不透色相下的严肃主题。
与程异同时拜相的皇甫,更是一个千夫所指的恶人。丁母忧的时候,他就敢流连花街柳巷,根本没把舆论放在眼中。几年来,皇甫推荐方士、勾结阉宦、排除异己,甚至公然奏请减少内外大臣的俸钱,以赡国用……从民间刻剥来的财物,都被他作为羡余献给了天子。当李纯为大内库房的陈朽织物发愁时,皇甫乖巧地动用户部银两,高价收购,供给边关将士……在目睹李纯是如何视大臣如无物后,他没把朝堂上随处可见的冰冷目光放在心上。只要天子喜欢,他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愤怒的裴度站出来,三次上书,一次比一次激烈,直指皇甫和程异为“市肆商徒”、“佞巧小人”,以挂冠求去为要挟,要李纯罢免两人的相位。这次冲突以裴度被赶出长安收场。
征伐淮西的功臣黯然离去后,崔群成了皇帝与大臣间最后的调停人。在延英殿上,李纯偶然问起,为什么唐玄宗早年手创开元盛世,晚年却引发安史之乱。崔群立刻说:人们都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叛,是动乱的开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唐玄宗罢免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才是王朝盛极而衰的分水岭。
聪明如斯的李纯当然明白,崔群说的分水岭,一边是裴度,另一边是皇甫。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闪过皇甫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
皇甫从大内库房收罗的罗缯彩送到士卒手中后,触风断裂、随手散坏。军中群情汹汹。忧心如焚的节度使弹压不了愤怒的士卒,几乎要一死以谢天下。消息传到长安后,惶恐的情绪笼罩着京城。崔群立刻上奏天子。身处风口浪尖的皇甫却面不改色地回禀李纯:朝廷供给边军的衣粮赏赐一如旧制。今天的局面,完全是因崔群的煽动,他自己猎取了名声,却让人们将怨怒集于天子身上。
皇甫也知道,一支冷箭还射不倒崔群。黑暗中,他还在耐心地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淮西的风雨停了,淄青的阴霾在消散,破碎的山河经过十四年血雨腥风的洗涤,几乎焕然一新。迷恋文字的大臣们开始筹划着为李纯上徽号,来庆贺这段让人难忘的中兴岁月。草拟徽号的时候,皇甫提出要增加“孝德”两个字。也不知是书生气太重,还是故意要与皇甫唱反调,崔群说:尊号中的“圣”字已经包含了“孝”的意义,加“孝德”两字有雷同的嫌疑。第二天,皇甫幽幽地对李纯说:崔群为皇帝上尊号,舍不得用“孝德”这两个字。
一句话,就勾起了李纯的痛苦回忆:惨白的灯光、御榻上的尸体,还有兴庆宫的神鼓夜钟……十四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留下了一个心结。对“孝”字,内惭神明的李纯太敏感了。皇甫的话,捶在他内心最柔弱的要害。这一回,崔群再不能留在长安了。
在朝野一片惋惜声中,崔群外放湖南任观察使。皇甫站在整个士大夫阶层对立面,把李纯和大臣的矛盾推向新的高潮。
大臣们依稀还记得,当年李纯细心地从《尚书》、《史记》、《汉书》、《志》等九部经典中,摘录下明君贤臣间发生过的美好故事,汇编成十四篇,墨迹淋漓地书写在屏风上。大臣们总能在御座之右看见六扇屏风。这让他们深感欣喜。翰林学士白居易高兴地说,这是“庶将为后事之师,不独观古人之象”。他们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屏风中的贤臣那样,被后来人写上他们的屏风。今天,大臣们也许还在怀念元和二年的六扇屏风,还有屏风前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屏风已经被撤了。
无遮无挡的元和十四年,有点“满城风雨近重阳”的萧索气象。
就在此时,又发生了柳泌采药和迎奉佛骨。为了寻找传说中的仙草,李纯让柳泌出任台州刺史,还赐给他象征荣誉的金鱼紫衣。当谏官们纷纷上表反对时,李纯不耐烦地说:“烦一郡之力而致神仙长年,臣子于君父何爱焉!”
大臣们顿时哑口无言。确实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天子。没想到,李纯转身又对迎奉佛骨表现出同样的狂热。
相传佛陀涅于菩提树下时,留下了他的佛骨舍利。一百五十年后,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取阿阁世王所藏的四升舍利,再加上埋在他处的佛骨舍利,制造八万四千个宝匣和八万四千个宝盖,用八万四千匹彩缎包裹起来。神奇的阿育王“役使鬼神,一日而造八万四千塔”,中国,有五座。《后魏志》载,“秦国岐山得其一”,这就是法门寺佛骨。贞观五年,岐州刺史上书太宗皇帝,称地宫“三十年一开,则岁谷稔而兵戈息”。()于二月十五日供奉佛骨于寝殿,开了迎奉佛骨的风气。从那时起,每隔三十年,宫中迎奉佛骨一次。唐太宗贞观五年、唐高宗(李治)显庆五年、(武)长安四年、唐肃宗(李亨)上元元年、唐德宗贞元六年,再加上唐朝之前的元魏二年、仁寿二年,元和十四年已经是第八次迎奉佛骨了。
在神策军和宫人的簇拥下,李纯驾幸法门寺,启迎佛骨。
当佛骨经光顺门,被迎入城中,长安陷入了空前的疯狂。长街两侧,放眼望去,到处是金花帐、温清床。孔雀毛装饰的金银宝刹,小者一丈,大者二丈。香檀刻出的飞帘花槛、瓦木阶砌,覆盖着金银。数百民夫拉着宝帐香舁,缓缓走过长街。焚烧玉髓散发出的奇异香气弥散在空气中,久久也没有散去。长安的大道两旁,人潮汹涌澎湃。无数百姓挤在道路两边,瞻奉舍施,甚至烧顶灼背、截指断臂以求供养――庄严缄默的佛陀脚下,李纯导演了一幅群魔乱舞的末世景象。
在群魔乱舞的佞佛图景中,紧锁起一双浓黑的眉。
几天后,墨迹未干的奏章送到了李纯案头。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谈到了上古黄帝到禹、汤、文、武,没有佛的年月有多么美好。他告诉李纯,当东来的白马驮来一卷卷佛经后,美好时光一去不回。这位文豪嘲笑了三次舍身佛寺的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却被叛将侯景围困在台城,饥肠辘辘地死去。最后,韩愈骄傲地宣称,如果因为他的狂妄言语,佛陀要降给人间灾难,就让所有灾难都加在他一人身上……
冷峻的古文中,其实也掩藏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狂热,反对狂热的狂热。它深深地刺激了李纯的神经。李纯仿佛看到白发苍苍的梁武帝奄奄一息,僵卧在台城冰冷的地上。不,这不是真的!难道十四年春意盎然的长安,也要换做“六朝如梦鸟空啼”的凄美风景?――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走火入魔的李纯在深宫里咬牙切齿。这么多年以来,无论他与大臣们有怎样的分歧,也从来不随便诛杀大臣。今天,这种克制似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当时还是宰相的裴度和崔群拽住了李纯紧握屠刀的手,生生把韩愈从死亡的阴影中拉了出来。
几天后,韩愈步履蹒跚地踏上夕贬潮阳的八千里路。
恍惚间,仿佛背后有人在呼唤。蓦然回首,原来是侄孙韩湘长亭相送。
韩愈还记得自己升任刑部侍郎的那天,贺客盈门。寒暄之际,他突然看见混迹贺客中的侄孙,不禁一怔,随即笑开了。多年来,韩湘云游山水间,寻仙访道,像一抹天边的白云,下一刻就不知飘向何方。两人已经暌违多年了。韩湘翩然上前,给叔祖见礼。见到玉树临风的侄孙,韩愈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拉住他的手,问长问短。等叔祖说完后,韩湘突然问了韩愈一个问题:是否愿意抛弃红尘的名与利,和自己一道,去过野鹤闲云的神仙生活?
韩愈瞪大了眼睛,望着侄孙,仿佛不认识他一样。自己如坐春风的得意时刻,怎么问起如此扫兴的事来?
韩湘也知道,此时此地,韩愈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笑了笑,不说什么了。樽俎灯烛间,筵席已开。旧族新贵,纷纷落座。酒过三巡后,韩湘突然站起身来,说自己要表演一个戏法,助一助酒兴。在座诸位轰然叫好。韩湘矜持地笑了笑,随手从席上取过一个盆,走到庭前,矮身从地上抓起三五捧泥土,放进盆中。众人顿时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须臾,目光敏锐的人早看见一点如豆绿芽破土而出。不过一盏茶时间,小芽迎风茁长,抽青枝,舒绿叶,骤然开出两朵牡丹来。
在一片啧啧称奇的声音中,韩愈走到牡丹前,细细地端详。花瓣上,隐约写有一行小诗: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今天,杳杳无踪的韩湘又悄然出现在古道旁,为叔祖送上一程。以美玉闻名的蓝田古称“秦楚之要冲,三辅之屏障”,境内的蓝关古道勾连着长安与云水苍苍的南方。像韩愈这样被谪贬的重臣,出了繁华长安,取道蓝田城南的山路,过蓝桥关,就是武关了。出了武关,极目可见便是暮霭沉沉、楚天寥落。面对这莽莽秦岭,巍巍蓝关,韩愈终于读懂了那片牡丹花瓣。夕阳残照里,白发萧萧的失意人挥一挥手,作别自己的侄孙……
韩愈领会到自己的伤心结局,遣谪他的天子却怎么也看不透自己坏到不能再坏的结局。仙家丹药伤害了李纯的身体。元和十五年春,他已卧床多日了。
我们忽然又想起那位荒唐的大明天子了。他也是孤零零地在病榻上度过生命里的最后春天。正德十六年春,大臣们为选择新的皇帝忙忙碌碌,独独把垂死的他遗忘在清冷的豹房里。他们想抛开大臣,去恣意而为,终归被大臣们无情地遗弃。反噬的危险已然不远,李纯却不得不孤独地面对它。
夤夜里,那些曾经被李纯驯服的人,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野枭不知何时落满长安城内的松桂,仿佛从空气中嗅出什么似的,沉默地等待着夜幕降临……史书的册页上溅满了干燥的灰白鸟粪。
缦徊的廊腰上,摇摆着千盏万盏的素纱宫灯,九楹大殿的丹朱完完全全湮没在弥天亘地的惨白色中。袅袅悲风从层层宫阙间隙中穿过,发出凄厉的啸响,哀弦如泣,除此之外,就是白莽莽的灵幡纸帐簌簌上下。
仿佛,元和十五年的春天仅仅是一个瞬间。在那个瞬间后面,依然是苍白和寒冷的季节。
我们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要补充,那就是在李宥身后那些缟冠素纰的守灵人中低伏着一个身着重孝的少年皇子。他是李纯(唐宪宗)的第十三个儿子李忱(唐宣宗)。
在高高的玉陛下,少年李忱要尽量地压低自己的身形和自己的哭泣,尽量地显得渺小些平庸些,也尽量地压抑着丧父之痛,实在压抑不住才从眼角悄悄地渗出一缕恨意。二十多年后,还是那双眼睛,年迈的郭氏从深邃的眸子里读懂了仇恨:李忱对涉嫌参与谋害宪宗李纯的所谓“元和逆党”进行血腥报复,包括当时已经不在世的李宥(唐穆宗)和还在世的郭氏。郭氏在凄风苦雨中老去,化为清冷宫殿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幽魂。尽管她还活着。
元和十五年造下的恶业终于到了了断的时候――已经当过一朝太后、三朝太皇太后,母仪天下四十年的郭氏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没有什么不明了的。她不愿意继续像一个没有生气的鬼魂一样,枯坐在冷泉殿――一座乍闻其名,就已叫人觉得寒气侵入骨髓的清冷宫殿里,难堪地枯坐在李忱刻意营造的冰冷氛围里了。也许在郭氏看来,用坠楼来结束这么多年的恩怨情仇最具象征性,最能恰当地表达她对人生的终极态度。李忱及时地制止了这种对皇室来说很不名誉的死亡方式。不过他并不制止死亡:当晚,郭氏逝于无限凄清中。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这绝不是一种救赎。
又七年后,李忱下诏停止了对“元和逆党”大规模的清洗。那是元和宫变的尾声,在经历了罪与罚的循环后,王朝气息奄然……
灯光下,我仿佛徜徉在西安的兴庆宫公园内。唐代的建筑已荡然无存。没有楼台遮掩的暮天空荡荡的。在西南角,勤政务本楼的遗址湮没在荒烟蔓草里。我在裸露的石础上虚构出一座巍峨的画楼来。在我的虚构和历史的真实间,是一千年的转瞬光阴。一千多年前,也有一个苍老妇人在巍峨的画楼上幻想一派繁华的景象。在她的幻想和历史的真实间,是一百年的转瞬光阴。
一百多年前,正是开元盛世。勤政务本楼上,光艳照人的把八岁的神童刘晏抱在膝头,颇有兴致地欣赏教坊王大娘顶竿;玄宗皇帝则轻唱着“歌一曲而酒一杯,舞一曲而人一醉”;楼下,三十匹舞马和着《衔杯乐》翩翩起舞;人群万头攒动,随时可能涌起人潮。京兆府的严安之威严是出名的。他不得不用手中的笏板在地上画出一条线。汹涌的人流立刻止步于线前,谁也不敢踏过这条有名的“严公界限”。就在这时,空中散落下如雨的金钱……
选择一个承载过开元盛世的地方来终结自己,郭氏这么做似乎是别有意味的。
我听见,苍老的嫠妇仄仄地踏响了勤政务本楼的黄昏。她曾经无数次鹗立在高处,傲然俯视这方由她的儿子和孙子统治的地方。今天,她依旧傲然,尽管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立在细腻柔美的斜阳里,领略高处的苦寒。突然,我想起《麦克白》里的那句台词: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
短暂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
充满着喧哗和骚动,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烛光灭后,勤政务本楼上暮色苍茫。正是行人寥落、灯火阑珊的时候。当年的天子登临勤政楼时,群鸱如云,栖息在楼头。世人都说那是随驾老鸱。如今的薄暮里又掠过老鸱的影子,宛如昔日重来。
郭氏倚着阑干,听任晚来的疾风中自己白发飘萧。她的目光正迟缓地从市坊间移过。“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的官街鼓不知何时已然息止,有坊门次第落锁的响动稀稀零零地回荡在阒如的街巷。寂寥的天衢像僵冷的蛇身翻露出死白的肚皮。抽动鼻翼,甚至可以从空气中嗅出丁点腐败的气息。冥冥薄雾不规律地散射残阳冷光,远方市厘、近处草树都在一派黯淡天光中模糊了轮廓、褪却了颜色,消解在如水暮色方向不明的流淌中。只有迤逦在龙首塬和乐游塬上的墙垣和谯楼拒绝消解,依然守护着这座失魂落魄的城。
三数只野枭,在枯树上、在飘忽无定的阴霾里聒噪不止。粗糙的枭哭充斥着暮色里空荡荡的长安城,仿佛几个巫人――一如从前。